记得女儿出世的第六天就出院进家门了。
这六天中,我既欣喜又有些揪心。为何如此却说不清楚。似乎在直面着一种久盼的欣慰不敢贸然面对,又不愿断然割舍此中的情怀。就是带着这种悖晦不清的矛盾心态,去医院外寻找人力三轮客运车。当时,这是除乘公交车以外唯一的安全交通工具。
街边的弯角上,有十几位车夫在等待着生意,见我要车,便一起围上来。我则看上了一位样子很忠厚却有50多岁的老者。他虽然满脸的沧桑和满身的补丁,但却面容慈和,身板硬朗。经过竞争,他便心满意足地蹬着空车跟我进了医院。
他的身影让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女儿,想到了我们许多像这位老车夫一样的芸芸众生,想到了平庸者在纵横捭阖中难以得心应手地生活着,想到了漫漫红尘,世事艰难,人生不易,想到了女儿生命的起点是这么的渺小,却又与我们一脉相通……此时,我不知如何搁置自己的这些伤感情绪。
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上了车,我在车幔放下前微笑着对妻子嘱咐着,妻子也微笑地应声着,并在熟睡的女儿小脸上亲吻了一下。这个特别自然的动作,顿时让我感觉到妻子的笑容是明纯的,是真挚的,就如当天明丽的秋阳。
我知道女儿进家后,我们的生活会朝着越来越烦琐越忙碌的方向进展。我们的体力和经济的负重也会随之加大。但妻子对此却似有着趋附其中的动力,有着与女儿亲和的热量。这让我理解出一种对人类传承进行顺接和对女儿生命线索进行仰望的兴致。
回想妻子生产后系列举动和众多表情,我被感染了,消解了心里的一些揪心情绪。我渐渐地愉悦起来,产生出一种幽远深邃的内涵,一种有关女儿新生命方式的内涵。
医院的大楼被我们抛在身后,正俯卧在夕阳的余晖里。途中遇到上坡,见老车夫吃力蹬着,我便停下自己骑的自行车,在他的车后用力地推着,用全身的劲头惬意地抛洒在妻子和女儿身上,似乎从中可以体会出自己一种果敢担当、高尚自豪的心绪。
回忆这寻车、上车、起程、途中曾经的自馁和心动,有一种很爽的格调。它使我保留一块高于日常俗务的心底小天地,它能牵动自己在这块小天地里贮存对平凡亲情敏感的神经机能。
当年女儿进家门(女儿成长文之三)是的,当时看到车边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不均带着和我一样的普通的企盼、无聊的揪心、颓丧的失落或浮尘的得意……然而,正是这些平凡的人群注解着人类平凡亲情的意义,即通过自己的忙碌和疲惫,给亲人给子女带来物质的必需和精神的慰藉,而不希望子女再沿着自己劳累的生活轨迹在不快乐的人生中走一趟。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老车夫的车子停了下来,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将车向后退着。原来他在让路给对面狭路相逢的另一辆人力三轮车。
我立即投去责备的眼神。他则解释道,不要紧,我会保住你老婆孩子安全的,对面车身比我的重,我不能叫他让路给我……
这一席特别平淡的话语一下子如亮剑寒光一闪,就猛地刺进我的内心——如我一类遇事瞻前顾后、斤斤计较之辈,在他眼里却是过眼烟云,轻若鸿毛。
他让过道继续蹬车上路。他那有些驼背且显得苍老的背景,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就好像在无边的黑夜里磕绊行走,前面突然出现的一盏明灯,我的心一下就被照亮了——在这座城市里,在周围多数人生活质量均比这位老车夫高的环境和氛围中,他还能以狐峭的身形挺立在人群中。这在我眼里成为一道秋风残照的景观,更是一道让我自愧不如的景观。
我想,他这样出苦力,一定是为了他的家庭。他以自己这种体力和精神的寄托,宣告着他对自己家庭的忠诚和固守。他这一路平淡的言行,就宛如纪念碑上悲剧英雄的形态在感动着我。让我有了为妻子为女儿为家庭挺身迎难的信心。这是因为我必定伴随女儿成长,我性格中自私、懦弱、忧郁的色调和悲剧情怀的意味,甚至带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执拗,一定会成为女儿必须接受的人文环境。如此的生命体验,怎能让女儿心理能够健康成长。
这蓦然的憬悟惊醒了我,我的心在纯净明澈中震撼着。
到家门口了,我从妻子怀中接过还安稳熟睡的女儿,闻着她身上那股清鲜的奶香气,感到时间和空间都产生一种神奇的蜕变——原来关注的名利、嗜好,注重的人生目标,仿佛都不重要了。女儿将进家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家中一员。我的生活将会随之有了崭新的信念,我的心中将会注入新鲜的血液。
当年女儿进家门(女儿成长文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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