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我住的居民楼不远的地方,是一个有几十年历史的屠宰厂。
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即便隔着严密的塑钢窗,也能听到间歇性的猪的惨叫声,开始时声音较大,随之愈来愈弱,接着又能听到那嗷嗷的猪叫声。
朦胧中,我的心开始一悸。我晓得,这声音的每一个高低起伏,就是一头猪命归西天,有时一个早上就能听到三十几个这样的高底起伏。
记得小时候,我就常与猪打交道。
那时我家人口多,只父亲一人上班挣钱,家无长物,生活拮据。由于男孩子多,每月口粮不够吃,到了月末,那是母亲最难捱的日子。
到了我十岁左右时,母亲冒着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领着我们哥几个在离家不远的山边开垦出了一块儿自留地,种上些土豆、豆角,倭瓜等,用以补充口粮的不足。
不要小觑这一小块地,每到秋季,收回几麻袋土豆和倭瓜时,母亲的脸上就写满了微笑,不管是好孬,有这些东西的补充,月末就免去东挪西借的忧愁。
后来父亲发现街巷里有农村人用麻袋背着猪崽儿暗地里卖,就对母亲说:“他娘,买个猪崽吧,腊月咱家也能杀口年猪。”
母亲“唉”了一声:“人都吃不饱,搁啥喂猪呀?”
“你是死脑筋呀,猪吃百样草,看你找不找哇!再说了,咱家秋后还能收回一些土豆和倭瓜呢!”父亲补充到。
那一年的春天,一个可爱的小黑猪成了我家的新“成员”,从此我家的院角就多了一个功德无量的建筑——猪圈。
春、夏两季,哥哥领着我和弟弟除了伺候山边的菜地外,还能采回很多野菜。母亲用做饭的大锅把野菜烀熟,再添一些刷锅的残渖余沥,那小黑猪就大吃起来。
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阴霾的雨天,我们哥几个都要去山里采野菜,预备出小黑猪次日的“口粮”。我们坚信,杀年猪时,就能吃上肥肥香香的白肉片和彤红锃亮、冒着油珠儿的血肠。想着,想着,哈喇子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那年腊月,我家果然杀了口年猪。
杀年猪那天,父亲让母亲专门贴了两个玉米面大饼子,父亲也破天荒地喝了点白酒,脸上能读出一些红晕。
等到特意请来的屠夫到我家时,父亲把那两个大饼子掰开,用白酒浸泡一会儿,走到猪圈前扔给大黑猪,可怜的大黑猪哪知这是最后的“早餐”,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父亲自言自语:“吃了好,吃了好,吃完了挨杀不遭罪。”
我深深地感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喂了一年的猪,父亲哪能对它没有感情呢?父亲是因不忍下手,才请一个屠夫呀!
杀猪时父亲和哥哥在一边帮忙,都不忍正视,背过脸去。父亲叨咕着:“猪呀,猪呀,你别怪,你本是人间一道菜,今天杀了你,明年你再来。”
那时我就纳闷,你今天把它杀了,明年它还咋来呢?不知不觉,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潸然流下。
那天杀猪是我家多少年来未曾有过的大事,一家人的忙碌,加之邻居的帮忙,一院子的热闹。我和弟弟提着一壶壶开水,在凛冽的寒风里,丢下一股股热气小跑着交给那个到现在都不知姓名的屠夫,用来给猪煺毛。煺完毛,开完膛,劈完肉,接下来的活就是“倒肠子”了。
屠夫进屋坐在炕上抽完一支母亲特意买的握手牌香烟,才开始倒那大黑猪的肠子。
倒肠子其实就是把猪的大肠小肠翻过来,把粪便去掉洗净。现在想来,“粪”字上边是米字头,说明无米不成粪,有粪米为先。我顿悟:我家的黑猪一生中咽下去的实在少了些米,只是息命前才吞下两个浸了酒的大饼子。
年幼无知,少不更事的我那时根本不懂这些,走进厨房,满屋热气,我早已陶醉在氤氲的肉香之中了。
那天屠夫在我家一直吃到很晚,走时带了一大条子猪肉。送走屠夫后,父亲微醺着说:“真他娘的牛,我家杀口年猪,锅台后都流油。”
也许那是父亲的父亲都未曾想过的事,那年春节年三十晚上,我家真的吃上了一咬一股油儿的全肉馅饺子。
于是,每年春节,我家的院角就有了生气,就灿烂了许多,我们除了在大门上贴上喜庆的春联外,还在猪圈门贴上哥哥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大红字帖“肥猪百头”。
以后的几年,我家的猪圈虽未达到肥猪百头,但也从未空过,而且猪的个头越喂越大。
邻居都说我家的猪槽子好,猪槽子也被“偷”走几次,可早上起来猪圈里却放着一个崭新的猪槽子。
母亲从不理会这些,什么样的猪槽子都能喂猪,况且还能换回个新槽子呢。我家的猪照例还是喂得那么大,还是那么膘肥体胖。
文革之后,好像是七七年的冬天,父亲从农场下班回家,怀里鼓鼓的,母亲问是什么,父亲将冒着寒气的衣襟打开,里面是一个小袋子,父亲说袋子里是猪----两个小得可怜、生下来还不到十天未舍奶的小白猪。
两头小白猪真的不比耗子大多少,因老母猪生完仔猪后,将仔猪从大到小一一吃掉,农场场长无奈地说:“如果有好心人就将那剩下的两个小猪崽儿抱回家吧!”
父亲自报奋勇,将两个小白猪用袋子装了回来。
两个小家伙实在可怜,母亲将它们放在一个蕞尔的木头箱子里,底部放些干草,每天喂些加了糖精的玉米面糊糊。两个小东西开始还不适应,险些丧了命。
喂了些日子后,两个离开恶母的小东西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吃饱后,在小箱子里玩得淘淘然。
冬去春来,两个小东西已长成半大“小伙子”。
春天买的猪崽儿,猪小吃得少,等到吃得多时已到了夏季,而我家这两个小东西是冬天到我家的,到了春天已是“饭量”惊人了。
初春时青黄不接,野菜还未长出来,这正是人和猪最难熬的季节。人们常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其实不然。
“猪大嘴,猪大嘴”,意思是说猪能吃。这话真是不假,不见油水的两头猪吃起来委实有些“饕餮”。每天三分饱,饿得眼珠子冒蓝光,整个身子都是骨头架子,走起路来像如今T型舞台上女模特走的猫步,四个蹄子在一条直线上。
母亲每天领着我和弟弟去很远的田地里,拣拾头一年生产队弃下的干白菜叶子,那叶子拾回来用清水洗上六七遍水还是黑的,泡上一两天才能用锅烀,可烀出的猪食还是苦的,如若现在的猪,一望见就会趴在地上大哭一场。
母亲抓上几把玉米面撒在猪食上面,两个可怜的“小伙子”吃起来已是如狼似虎。
熬过了开春,天气转暖,两头可爱的猪也伸开了腰身,一夜之间好似长了许多。
风和日丽,草木葳蕤,我和弟弟放学回家,两头猪早已等待多时,待我俩将圈门打开,两头猪径直冲向距我家不甚远的草甸子。“小哥俩”吃起野菜轻车熟路,不到半个时辰已填了一肚子。
吃足后它们背靠着背懒洋洋地躺在慵散的阳光下,睡出半晌的快乐。
后来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猪的嗅觉要比狗强许多倍,我在我家猪吃野菜上真的找到了答案。我家那两头猪如能活到现在,准与那些军犬不埒上下,也许会“当惊世界殊”呢。
秋天的到来成了全家的喜事,我家的土豆和倭瓜成熟了,两头猪的温饱也就不成了问题,猪像发疯似地长,一天一个样,全家看着都喜不自胜,我偷偷地琢磨:进了腊月,我家又可以美美地吃上猪肉了。
两头猪长大了,哥哥也成人了。
邻家的孩子有的当了兵,父亲整天焦灼不安。那时虽是鼎革伊始,不像现在世风日下,但走后门之风已崭露头角。孩子能当上兵,退伍后就能有个铁饭碗,就有了美好的前途。
哥哥当兵,要么有权,要么就得有钱。父亲一生出苦大力,谈不上什么权,而钱呢?“袋里无钱,心中有狠”(郁达夫语)。哥哥当兵成了父亲的心中块垒,于是他就凶狠地打起了那两头猪的主意。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父亲领人恶狠狠地赶走了我们全家用一年的汗水养大的两头有灵性的猪,换回相当于父亲那时四个月工资的钱。
这之后的一天,哥哥欢天喜地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让邻家小伙子眼红的军装。现在想来,父亲当时为了哥哥当兵纯属不得不尔,可那两头猪用血肉之躯给予哥哥的恩泽是千真万确的。
著名作家叶延滨有一段对猪的生动描写,这里摘录如下:
“都说我又脏又懒,不是我不会选择另一种生活,不是我不想选择另一种生活,而是在我能够选择生活之前,人类就给我选择了屠宰场。那时我的同伴都不满一岁,人呀!你一岁的时候能干什么?”
我很以为然。我一岁的时候能干些什么?
街坊向父亲问及哥哥如何当的兵,父亲开始时噤若寒蝉,后来灵机一动,说是猪帮的忙。街坊大笑。
这是实话,我知道。
哥哥当兵了,那年过年我家没有杀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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