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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马凤双躺在病床上,男人不来陪床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早就学会对感情不抱有任何期待了,两年前也想过离婚,但想到那些繁琐的程序,还要给别人解释为什么离婚,她就连离婚的劲儿也没有了。把要求放低,日子总能过得下去,每天可不就是三个饱一个倒,怎么过不是过啊!这么一想,反而把日子过成了一个“相敬如宾”,两个人说话都客客气气,得到同意才会进对方的门。
傅院长对凤双挺好的,给了一个套间,条件不错,护士也都认识,不时过来给翻翻身,脸上藏不住的同情。现在一听到护士进来,凤双就赶紧闭上眼睛。
外面杂乱的脚步声近了,隐约有男人的低声解释“很突然……”“嗯,心里明白……”、“说不了话……”脚步声很急,门被猛地推开。凤双的头动不了,却知道进来的一定是自己的哥哥和姐姐。
从昨天开始,凤双就盼着他们来,她知道男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自己的家人,毕竟最后做拔管决定的时候还得自己的家人同意才行。
哥哥走到床边,低头看了凤双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沙发那儿坐下,男人也跟过去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姐姐从床脚那儿把身子挪过来,拉住凤双的手,冲凤双挤出一个笑。“凤双,咱找着专家呢,肯定有办法。再说突然得的,说不定就突然好了呢……”凤双一直跟姐姐亲,很多话都给姐姐说过。两个人早约好了如果对方得了治不好的病就一定劝说对方丈夫放弃治疗,免得受没用的罪。可是现在姐姐明显变了口风,凤双知道姐姐也是没有办法给男人说出那样的话来,她当然怕落埋怨,怕以后没法面对凤双的孩子。话是好说,事到临头,她怎么能给凤双做这样的主?让自己的妹妹去死?她干不出来!凤双想,姐姐还是不了解何景涛,其实何景涛现在盼着自己的哥哥姐姐能主动提出来呢!有什么办法?凤双是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所以以前说的什么都没用,没有人给自己做主,自己现在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凤双只能流眼泪,又委屈又恨。姐姐低下头,手有点儿颤。过了一会儿,姐姐回过头去说:“景涛,孩子知道了吗?”“我没给孩子说呢,快期中考试了……”姐姐回过头看了看凤双,没再说什么。哥哥却接话说:“也行,反正凤双在医院里也没啥事儿,孩子考完试再说。”
凤双觉得够了,她的手脚不能动、嘴巴不能说,偏偏耳朵还能听,眼睛还能看,脑子还能转……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做错了什么事呢?”马凤双瞪着病床上那块天花板。可能是上面病房跑水,这里的天花板一圈不规则的黄色污渍,看起来怪恶心的。移动一下眼珠,看到床边含着眼泪的姐姐,换个方向又看到一脸木然的哥哥和正在低声打电话的男人。
马凤双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现在,她终于可以不再有负担地理所当然地这么想。其实很早以前她就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了,和男人一天说不了几个字,孩子学习也不让人省心,自己的哥哥姐姐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朋友也都是各忙各的……马凤双从来也不是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所以干脆也都不联系。年龄越大她越能体会那句“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简直就是个寸草不生的孤岛!”马凤双常常如是想。日子真的太没意思了,但意识到这一点她又会特别自责,就像男人说的“谁不是这么活着?不照样都这么过吗!”马凤双以前是没能力反驳,现在她是没力气反驳。但她总得让自己有个奔头,这样才能让自己有点儿劲儿好坚持继续活下去。
她跟闺蜜约定退休后一起出去疯,世界各地跑。所以,她拼命接手术挣钱,还在工作之余努力地学习英语,简单的日常对话已经没有问题,可是现在,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她却连死的权利都没了!她还能去哪儿!除了在这个床上躺着等着自己攒的那些钱都被花完之外,她还能干什么!她真恨自己这些年拼命工作,拼命挣钱!这些努力除了延长自己的痛苦外,毫无意义!
那一根管子直插到胃里,不吃也得吃!就像她以前在一个养鸭场里看到的一样!
凤双想见儿子,她决定见了儿子以后就再也不睁眼睛了。她本来打算在儿子上大学的时候告诉他,她如果得了生不如死的病就让自己尽快死,不做无谓的治疗,人不行的时候就把能用的器官都摘了捐出去,她还打算告诉儿子不用给她买墓地,把骨灰埋在一棵树下边就行,想她的时候就去看看那棵树……她一直觉得太早啊,好歹也等病了以后再说啊,可是谁知道自己竟然得了这么一个不能说话的病呢,现在什么都来不及说了。这些事情男人应该已经都在心里做好了规划,她将被完完整整地烧掉,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埋到一个陌生阴森的墓地里。
凤双闭紧双眼,她什么都不想听了,谁也不想见了。
(四)
何景涛出差回来的时候,马凤双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十天,和她住院时没什么区别,情况没好也没坏。如果非要说变化,那就是脸色好像更灰败了。
孩子期中考试结束,被阿姨带来医院看妈妈。一米七多的个子,但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所以才看到妈妈的时候,孩子挺害怕的,趁女人睡着凑到何景涛身边问“妈妈这病会死吗?”何景涛不想骗孩子,就把情况给孩子大概解释了一下。孩子很安静地听,时不时看看熟睡的女人,偶尔眼圈儿红一下。“这孩子真像我”,何景涛心想“这么小的孩子,遇到这样的大事竟然也不慌张。”他忍不住拍拍儿子的肩,想到或早或晚家里就没有了女人,只剩下他和儿子,心里也不由得一酸。
他之所以结婚是因为他的同学都结婚了。女人长得不丑,工作不错,家庭条件相当,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死去活来的那种爱,何景涛没听过也没见过,所以他压根就不信,也不想在婚姻这件理所当然的事上搞得那么累。
当然,谈恋爱的时候还是要哄的,买个小礼物啊什么的还是要有的,女人不是都爱这一套吗?结婚后再搞恋爱时的那一套就不免装腔作势幼稚可笑了。女人曾经问过他“如果当年你妈给你说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你一定就和那人结婚了吧?”这和女人其他的问题一样,都是愚蠢而毫无意义的,现实无法改变不是吗?无论何景涛对感情的态度如何,在婚姻中毕竟一直温柔地对待女人,尽所有男人该尽的义务,认认真真地把日子过好,这不就行了,何必苦苦追问爱或不爱?
何景涛知道,女人之所以搬出两个人的卧室是因为不高兴才搬出去的,但这又能怎样呢?她想要表达什么呢?何景涛实在太忙了,他没有精力和时间考虑这些东西。
“我到底爱不爱马凤双呢?”何景涛俯身给马凤双掖被角的时候禁不住问自己。“爱”这个字,何景涛觉得很陌生,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叫“爱”。恋爱的时候他也喜欢看到她,愿意听她说话。结婚的时候想到每天都能在自己家里见到她了也是由衷地开心,结婚后何景涛愿意对女人好(当然是他认为的好,实际的好),让她高兴,在何景涛心里,这就是爱。当然了,结婚快二十年了,那种见面觉得开心的感觉当然没有了,每次出差回来就像出门丢完垃圾回来一样。但是他还愿对她好,他努力工作,拼命挣钱可不就是为了给她换大房子,买新车子,不就是为了让她和孩子过得更舒服些?
何景涛甩甩头,他不习惯想这些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的事情。
“凤双,”他看女人睁开了眼,“凤双,B城那边又出了点儿事儿,我怎么着也得过去一趟。医院这边我都交代好了,孩子也安排好了,你放心……从B城待不了几天,处理完了我就回来!”女人眨眨眼,表示知道了。这几天住院,女人竟然学会了用眼睛说话,何景涛也自然而然地全看得懂。人真是韧劲儿十足,死不了就很自然地想法活下去。
孩子听到妈妈醒了,赶紧走上前来。
何景涛让儿子和女人留在病房,他去找傅院长。他不想看见女人和儿子面对死别的情景,那会让他想起自己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觉得那种情景特别残忍,他不想重温。但是人终有一死,既然无法改变,那就自然地告别好了。
(五)
儿子向马凤双亮出一个笑脸。“妈,你猜猜我期中考试考了多少名?”马凤双看着儿子,眼里终于有了一点儿亮儿。“第十一,马上就进前十了!这次你高兴了吧?”女人笑了。“你不是让我大了带你去日本看樱花吃寿司?你看,现在终于有希望了!”凤双觉得喘不上气来,她真想骂老天爷,问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儿子大了,嘴周甚至有了一层柔软的小绒毛,怯生生的黑色,他甚至知道不再在母亲面前流露痛苦和难过。
凤双后悔跟儿子着过的那些急,发过的那些脾气。那么好的时间怎么就全用在吵架生气上了呢?
儿子一直活泼好动,小时候自然处处可爱。可自从上了学,总是在课堂上出现各种小毛病小问题,成绩一直不理想,马凤双最看不惯儿子那种特别容易满足,什么事情都不求甚解的态度,所以孩子越大她就越看他处处需要纠正。
马凤双在儿子的学习上费尽心思,每天与各科老师沟通,所有作业马凤双都进行检查,督促儿子记笔记,整理纠错本……每天忙得嘀溜转,累得要死,儿子却不领情,动不动就对着作业咳声叹气,要么趴着要么就把作业戳的一团糟,马凤双一说他,还老大不服气,发脾气摔门都有过。马凤双觉得儿子太不懂事,十三、四了一点儿也不理解妈妈的苦心,越想气就越不打一处来,感觉他就是一堆烂泥,怎么扶都扶不起的阿斗……
马凤双不记得自己给儿子说过多少难听话,又在每个晚上孩子睡了后自责、懊恼,她不知道自己在心里下过多少次“好好和儿子说话、夸夸儿子”的决心,可是早晨一睁眼,看到儿子那懒洋洋的样子,她就忘了昨晚自己发的誓、许的愿,又是不能有一句好话给儿子。特别是每次成绩一出来,马凤双就觉得自己要疯了,生活毫无希望。她为儿子的未来担心,怕他吃不上饭,娶不上媳妇,她仿佛都能看到儿子不得不卖苦力挣钱的样子,心里又急又痛,所以只能更变本加厉地督促他学习,伤孩子的话更是常用常新。
儿子天天被迫趴在书桌上,吃完饭就得上楼去学习,一直在书桌前坐到深夜。马凤双也觉得心疼,她希望儿子能安静下来把作业早点做完,那样她就能和他谈谈天,让他早点儿休息,她一定就可以做一个既温柔又通情达理的母亲。可是,每次儿子的表现总能把马凤双心里的温情驱赶地烟消云散,他叹气,趴着、瞪直眼、摔书、发脾气、抱怨作业多……于是旁边坐着的马凤双就急了,两个人比嗓门似得大吵一通,最后不欢而散。
马凤双总以为儿子上了大学就好了,到那个时候她要跟儿子一起旅游,一起读书、看展、听演唱会……“到那个时候我就让他做所有想做的事,我要让他尽情享受青春……”马凤双太习惯憧憬未来了,还没到来的日子总是比今天值得期待。
谁知道未来还没来,现在就已经丢了。
她怎么能想到自己突然就不能说话了呢?她想,儿子心里的母亲就只能定格为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会影响他的婚姻和日后的生活的。马凤双恨死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把儿子的一生都给毁了。
她知道如果她坚持去死,别人都会说:“这个女人可真狠心!就算是个植物人,有这么个人在医院里躺着,孩子至少还算有个妈妈……”
一个不能说、不能动的“妈妈”能给予孩子什么安慰?马凤双只想尽力弥补自己以前在孩子身上的过失。她不想绑着男人,更不能拖累了孩子。
婆婆去世三个月公公再婚的时候,男人对兔死狐悲的马凤双说“人在的时候就好好照顾,人死了,活着的就得好好活着。”
所以,她得这样的病,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幸好马凤双在感觉生活特别没劲儿的时候给自己入了一份保额颇高的保险,受益人是儿子。
(六)
马凤双死了。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滚下床来的。
我去墓地看她,墓碑上有一张她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大笑着,是我熟悉的样子。我给她献上鲜花,遇到了马凤双的眼神,瞬间出了一身冷汗。马凤双的眼睛是“死”的,尽管她在笑,目光却没有一丝一缕的情绪——她和那天一起吃饭的马凤双是一个人!我瑟缩着,急急离开了墓地。
(七)
五十天以后,我收到了何景涛的结婚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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