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会腌制咸菜,我小时候喜欢吃咸菜,长大以后离开母亲,味蕾被各式菜系、各种烹饪大法肆意践踏后,咸菜的一丝丝酸味,一点点鲜味和香味,却常常在菜场门口,冰箱的斗柜里,甚至在深深的夜里,涌现出来。
虽然菜场里有的是各式咸菜卖,但离开母亲的我,这么多年来却固执地认为,人家卖的多半加了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亦或是腌得不透,吃了对身体不好。唯独母亲腌的,那才是纯正的。
每年的11月中旬,母亲便会早早催促父亲买回来菜秧,雪里蕻是其中的一种,芥菜和九芯菜是另外的两种,还有一种是宽叶子的长白菜。腌制的方法和腌好后的口感都不尽相同,但每一种母亲都能腌制出它们独特的、本来的味道。
雪里蕻通常在12月下旬会收割回来。在家,母亲会先拍走根部的泥,摘掉一些老的黄叶,把它们平摊在墙脚,不着光也不暗湿的地方。等上十来天,原先鲜绿的叶子,变得焉焉的,黄黄的。
“今天天气好,把菜洗了,腌了吧!”母亲在早饭桌上宣布。父亲只是“嗯”了一下,算是应诺了。可他从来都不参与。只要迈进门槛,屋里面的事,父亲都把它们当作女人干的家务事。
等母亲收拾完碗筷,喂好猪,我拿好棒槌、篮子,母亲挑上青菜,一起去村后山的溪边清洗。12月的下旬,气温已降至0度了,远远望去,小溪里的一个个小水潭上面笼罩了团团白雾。
母亲放下担子,用长竿拨去水上的枯叶,蹲下身,开始清洗。看着她弯腰、搓洗、挑捡老叶、甩水递给我,动作麻利又细致,不一会儿,一担清洗完成。她直起身子,用手捶了捶后背,又用冻僵了的手指把几缕头发夹在朵根子后面。
“我去换一担,看着棒槌,别让它漂走了。”母亲挑着比来时重了很多的担子,边走边嘱咐我,扁担弯弯又弯弯。
二十分钟后,第二担又开始了,我看着母亲用那双被冰水浸泡得手背通红、手指发白的手,鼻子有点酸。
“姆妈。”
“嗯。”,母亲并未抬头,她仍仔细地扳开菜梗,用力搓洗着。
“我,我帮你一起洗吧!”
“不用,不用,你洗不干净,这样帮我递着就行。对了,站里面一点,石板滑,一会儿真要滑里面了,可要冻死了。”母亲把洗好的菜用力甩了甩,递给我,又低头洗另一棵。
“姆妈。”
“嗯。”
“爹今天为什么不帮你把菜挑过来?他完全可以先把菜挑过来的,二叔家,二叔可从不让二婶挑担。”这个问题已困扰我好久了,都不知道我该不该表达,在什么时候表达,该向父母中谁表达。
母亲愣了一下,直起身子,笑了笑。
“你爹不是去地里了?他也有事要做嘛。”
母亲头顶的发丝被水雾浸湿了,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阳光正从东边的小山顶探出头来,照得亮闪闪的。
菜洗毕,在院子里支起晾竿,一捆捆挂上面,等傍晚的时候,叶子虽然变鲜活了,但水已经沥干。
晚饭后,父亲照例又出门了。不用说,又会友去了。这是他一天劳作后,完全放松的时刻,雷打不动。母亲在八仙桌上放好了砧板、菜刀,旁边接好箩筐,开始切菜。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昏暗的白炽灯将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箩筐又满了,我赶紧换上一个新的。
“姆妈,我帮你切一阵吧!”
“不用,你一个小孩子,切不好,一长一短的,刀也快,会切到你手指头的。”
“爹可以帮你切啊,爹都出去玩,你一会儿还要腌呢,又要很迟很迟睡了。白天你也和爹一起在外面干活,晚上回家为什么爹可以去玩,你还要做这么多活?”我没有看母亲的脸,只是看她拿刀的手在空中停了几秒钟。
“咔嚓,咔嚓。”又开始往下切。
“都自家人,不用这么计较的,多干点,少干点我无所谓。你和弟弟读书用功点, 姆妈我就高兴了。”
母亲往碎菜叶堆上撒盐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支起上眼皮了。被母亲赶着上床,穿过楼板缝隙透上来的微弱的光,我知道母亲定在用她那双不是很壮的手,用力地搓捏着菜叶,等它们被搓捏得渗出翠绿的渍水来,便可装入瓦罐了。腌制过程开始了。
母亲腌制的咸菜口感极好,咸淡适中,清脆鲜美。每回开罐试吃,母亲便会另外装出好几大碗来,西边邻居一碗,东边邻居一碗,二舅家一碗,三叔家也一碗,就连岸上独居的敬云太公也一碗。这样下来,几乎会分掉半缸子。
母亲在不大的村子里人缘极好。她从不和人争辩,对人很大方。一碗碗咸菜,一个个土豆,一把把豆角,母亲在第一时刻总会想到与人分享。对于这分享的意义,她或许没有过多地用言语告诉我们,我想,她也应该不是为了意义而去做这个分享。岸上住着的五保户敬云太公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吧,一个70多岁的独居老人,靠政府的一点点救济生活,母亲的一碗咸菜到哪里去找对等的实物意义?
母亲也极会烧咸菜,买一点点猪肉,几块香干,一大碗咸菜肉丝就可以让我们姐弟把咸菜都吃成肉味。除了咸菜炒香干,母亲还会变着花样烧出很多菜品来。咸菜炒蛋、咸菜烤土豆、咸菜豆角、咸菜年糕条......当季的新鲜咸菜吃不完,母亲还会把它们晒成干,用笋一起烧制后晒的,就叫笋干菜。笋干菜也可以变化出很多种菜来,泡软了炒鲜葫芦吃,蒸肉吃,还可以用来清煮黄刺鱼,放两三片生姜,一点点料酒,半个辣椒,便可以把鱼的腥味去掉,笋干菜的鲜味和鱼的鲜味重叠在一起,成鲜味的平方了。
在诸多咸菜为主角的品种中,我最最专宠筷子笋炒咸菜和笋干菜。每年的三四月份,山上的野山笋开始蹭蹭往上冒的时候,母亲便会时常在清早或傍晚时分去山上拔上一二个时辰。这种只有筷子粗细的笋吃起来没有一点点涩味,满口清香,单吃会有一点点清淡,和着咸菜,用猪油一爆炒,那真是美味。
母亲知道我喜欢吃,以前常常做我吃。如今,母亲年岁大了,便一再要求她不去山上拔笋了,我告诉母亲,以前我们小,要听你们的话,现在你们老了,要听我们的话。母亲呵呵笑着,嗯嗯应着。
“今天7点钟开来的班车,我让司机捎了一瓶咸菜,一包今年新晒的笋干菜,一把筷子笋,咸菜你悠着点吃,吃多了不好,没营养,让孩子也少吃,她长身体。”母亲在电话那头说着。
母亲终究还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不听我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种她的咸菜,腌她的咸菜,拔她的筷子笋,寄给她喜欢吃的女儿。
咸菜的香味儿,那是母亲独有的,离母亲越远,味越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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