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孙先生捋着飘逸的长须,眉目舒展,满意地欣赏地上摊开的一列画作。
有道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孙先生深得此道,跑去闹市摆了个画摊子,自画自卖的同时,顺带还少不了自赏。
自赏时,附近吆喝声此起彼伏,不过,孙先生仿佛与阳世相隔,再滚烫的吆喝,只要从他左耳朵进,便只好从他右耳朵出。卖瓜的老王喊累了,瞧孙先生眼勾勾直盯那画作,便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把自家东西看得天高的,往往没什么能耐!再说啦,把摊子摆到这地界,还不是原先的地方混不下去,让同行挤过来的?”
卖瓜的挖苦至此,照理说,孙先生总该有些反应了。
忽然,孙先生两耳一竖,似乎摸寻到什么风声。
“师兄,那边好像有个卖画的。”
“那边?好像没……诶,真有一个画摊子!师妹好眼神!”
孙先生摆正衣冠,干咳一声,做好迎接生意的准备——画外之音,他原本听不见的,可如果“画”字入耳,就另当别论了。
走到画摊前,师兄呆住了。来此观画无非兴趣使然,至于内容如何,他倒不敢期许,可走近一见,却是锦绣夺目,大好风光一片。
“师兄你看,这先生真是妙手丹青!那鸟啼,声喉似乎在颤动,那百花,像要从纸中长出来!”
师兄频频点头,一边细品画作,一边问孙先生:“大师,您技艺精湛,为何要到这闹市明珠暗投?”
这个问题,真要孙先生说清楚,恐怕是很难的。究竟这特立独行是玩给自己高兴的,还是做给别人看的,让鬼猜去吧,对面无非想要个答复,编一个给他便是:“原来的地方待厌了,到此地讨个新鲜。”
“大师真性情!”
孙先生摆摆手:“图个快活而已。”说罢,掏出一个酒葫芦,掂量一下,却又扫兴地收回。
“先生,我来替你打酒吧。”师妹眼明睛亮,马上察觉到葫芦的窘迫。
望着远去打酒的师妹,师兄愧笑,师妹真是心细如丝啊。
“小兄弟。”孙先生叫道。
“嗯?”
“那姑娘很好吧?”
师兄意会到孙先生的意思,只疑惑他怎么瞧出来的。
孙先生道:“你那点小心思,全在你两只眼睛里。你们师兄妹,是一个眼亮,一个眼痴。”
师兄无可辩驳,讪讪把目光移回画作:“大师见笑了。”同时又心想,师妹眼亮,自己又眼痴,那些个花花肠子,或许早让她瞧出来了。
孙先生微微一笑:“小兄弟,孙某今日带的画,皆为山水鸟兽,可这肖像画,孙某也是有一手的。”
“莫非……”
“小兄弟如若有意,孙某愿做个人情,赠你一幅画像。”
“大师为何如此?”
“孙某生性爱多管闲事,而且,此画若助你喜结良缘,倒也是一段佳话。”
“那真是劳烦先生了。不过,师妹她……”
“孙某明白。姑娘她的确不算花容月貌,不过,孙某承诺,既将姑娘的美妙展现出来,又不添任何修饰。”
师兄会心一笑:“师妹最动人的,便是她的笑了。”
“小兄弟果然情思入骨。”孙先生笑道,“三日后,便可来此取画。”
二.
“师父,弟子回来了。”
“呦,我的好徒儿,为何如此红光满面啊?”
方才,师兄暗自遐想,大师会如何勾勒师妹,师妹又会如何惊喜。想到师妹的惊喜处,自己正好走进了师父的厅堂。
师兄干脆乘着红光满面,走近对师父道:“看到师父,我能不高兴吗?”
“平日也没见你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下山出什么事了?”
师妹笑道:“师父,您错怪师兄了,此次下山平安无事。”师兄暗谢师妹救场及时。
师父“嗯”了一声,表示掀过这一页;又稍许停顿,表示下一页的开始:“我给郑先生的信,你们送到了吧?”
“送到了。”
“如何?”
“郑先生坚持要与您比武,这里还有一封回信。”
“还有回信?”师父将信接过。
师兄心想,这次师父估计还是不答应,要是再去一封信,便还要下山一次,不过,若还有师妹相陪,也是祸兮福所倚了。倏忽,师父脸色刚硬,周围的气息骤然压抑。
“啊。”师父将信纸捏在手心,不出片刻,信纸化为碎质,“那个人也在那儿。”
“怎么了,师父?”
师父苍眼微闭,缓缓发令道:“速将众弟子召来。”
三.
“众位弟子听好了,明日师父便要下山,去郑家切磋武艺,在此期间,你们定要勤加练功,不要荒废光阴。”师兄做个压止的手势,“肃静!下面由师父来讲!”
待底下杂声渐去,师父缓缓开口道:“此次前去,是为师的一次考验,也是你们其中某位的一次修炼。”
师父所谓的“修炼”,底下都明镜似的。比武这热闹,大家看是挺想看,可路途遥远,天又炎热,不如在山上练功,虽然无趣,倒也舒服。
“本次切磋,为师愿携一人随行。此人的修炼,便是与为师走出山外,领略山外的风光。”
师兄正要呼应,可转念一想,一旦自己出山,便要与师妹分别三十日。观摩比武事小,三十日不见事大,不如稳坐钓鱼台,将出山的机会让出去,如此,或许还能与师妹同在山中。
“那么,谁愿与为师一同前往?”
“我!”师妹积极响应。
厅堂一阵寂静,师妹惊奇地环顾四周,除了师兄外,大家都向她投去支持的目光。
“大家……都不愿去吗?”师妹既惊喜,又失落。
师父郑重对师妹道:“既然如此,兰亭,此次由你来随行。”说罢,同情地看向师兄:“望初,我不在时,院中由你代管,记着,对他们严加管束。”
望初闷闷不乐地领命——这下好了,山外的世界看不了,山里的世界也不美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四.
“小兄弟,原以为你来时会很开心的。”
“我也这么以为,可师妹和师父出山了,要等三十天呢——另外,叫我望初就行了,‘小兄弟’听着奇怪。”
“孙某倒不介意‘大师’这叫法。”
“好好好,大师。那幅画怎么样了?”
“说三天就三天。”说着,将画轴取出,在望初眼前晃了晃,“你这三十天也算有个慰藉了。”
望初正要去拿,伸去的手却让先生一轴子敲开:“孙某不求回报,你就真的不客气了?”
望初为难道:“大师,不瞒您说,我真的没有什么准备。”
“望初啊——叫起来怎么那么别扭?不管他啦——望初啊,孙某要的只是一份诚意。”
“诚意……诚意……”
沉思片刻,望初恍然大悟。
“大师大师!”
先生纹丝不动。
望初细看先生,发现他目光全在地上的画作中,神情微动,仿佛浸入了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
“大师,我明白‘诚意’的意思了。”
先生依旧不声不响。
望初糊涂了,大师这怎么回事?
经过一番思索,望初得出一个结论:这神游物外的模样是大师装出来的,目的在考验自己的诚意。
既然如此,将真心一吐而出便是。
“大师,那我便讲了。”望初眼神飘忽,像笼罩在雾中,又像裹在云里,“一直以来,我喜欢师妹,总是做台下功夫,想如何来接近她,接近她又需要什么说法,心中为她想些什么事,也很少让她知道。真到了台上,与她相处时,又惜字如金,虽然欢声笑语,却从未向那方向迈进一步。或许这就是‘多情却似总无情’了。”
“可总是看起来‘无情’,终究不是办法。我要向师妹表达,她在我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分量。正是这时,大师您站了出来,不仅识出了我的心思,还对我慷慨相助。我们萍水相逢,您却对我如此厚待,我望初,对您真是感激不尽。”
“大师?大师?”
为何还是没有动静?
“大师,我的诚意,还是不够吗?”
望初绝望地坐在地上:“师妹的画像,原来如此难取。”
听到“画像”二字,先生两耳一跳,目光从画作中拔出。
“画像?”先生转过头来,发现身旁瘫坐的望初,忽然想起什么,一本正经地提醒道,“望初,你的诚意,还没表示呢。”
“原来你什么都没听到啊!”
五.
“望初,孙某跟你赔不是了。一旦欣赏起画作来,孙某便自得其乐,不禁旁若无人了。”
望初冷笑:“欣赏的还是自己的画作。”
先生赔笑道:“话不能这样说,这‘举贤不避亲’,赏画也不能避己嘛。这样,无论你的诚意是如何表示的,孙某都欣然将这幅画交给你。”说时,将画像彬彬有礼地呈向望初。
望初恨不能立刻接过画像,可转眼便放下架子实在不合时宜。而且,适才的诚意没有被大师听到,总觉着憋得慌,此刻又不愿再说第二遍,好像新买的白玉掉入河中,心里觉得可惜,却不愿再行破费。因此,若是轻易就饶赦大师,岂不是白遭了这份有苦说不出的罪?
见望初无动于衷,先生知道,自己不会被轻易饶过,便将画像收回,捋须思虑道:“不行,这幅画像还差点味道。”
“什么味道?”
“若是再题诗一首,岂不美哉?”
望初抑制心中的快喜:“哦?听来不错,大师要如何题诗?”
“说来惭愧,孙某心中还空空如也。不过,如若将此画展开,看上两眼,诗句或许就信手拈来了。”
“那就请大师快快展开。”
“好。”
望初屏气凝神,静待图穷而师妹见。
先生故意将画作从“师妹”的脚边开始展开,并大模大样道:“望初,看好了。”望初暗恨,从脚边展开倒也罢了,动作还磨磨蹭蹭,过了半晌,自己还只能看到“师妹”的下身。
只听“啊”的一声,望初惊叫出来,卖瓜老王的吆喝声竟让他压过一头,闹市寂静片刻,又回复如初。
简直一眼入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