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住在小城的中央,城南是奶奶的村庄,城北是姥姥的居所。
五岁之前,雪儿跟着奶奶住,衣食住行、风花雪月都是奶奶仔细雕琢的痕迹。雪儿喜欢奶奶,就像喜欢大年三十才有的糖果,恨不得藏在口袋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奶奶的好。
雪儿的奶奶是旧时代本本分分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口袋里最多装一两块买菜的钱,家中大事全凭爷爷决断。生活的圈子小了,关注的事情也就集中了,雪儿就是奶奶耄耋之年唯一的寄托,夏天怕热着,冬天怕冻着,就连春秋也怕出去雪儿出去乱跑跌着。
雪儿喜欢听奶奶用绵软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每每到了吃饭的时候,总是藏在村头大草垛子附近,等着奶奶来唤寻,“雪儿,吃饭啦!”小镇里升起炊烟,奶奶一边咳嗽着,一边蹒跚地往草垛子走,“雪儿,今天有肉丸子。”呼唤声绵延不绝,渐渐成为小镇黄昏独有的吟唱。
等到雪儿五岁的生日一过,小镇黄泥广场上就突兀地停了一辆吉普车。
“爸爸妈妈来接你啊,听话,跟他们回去上学。”奶奶耐心地哄着,不停地眨巴眼。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不回去不回去!”雪儿像糯米一样黏在奶奶身上,分不开,扯不掉。
最后雪儿挂在奶奶身上来到吉普车旁,眼睛肿得像桃子,爸爸妈妈一顿撕扯,匆匆关上车门,吉普车扬尘而去。
奶奶在村头愣愣地站了一个小时,直到爷爷来催促她回家做饭,才回了神。
几个月后,雪儿被妈妈带去了姥姥家,那个喧闹的村庄。
一进门,一只黑的发亮的狼狗冲出来,对着雪儿一顿狂吠,“啊啊啊!”雪儿飞也似的扑到妈妈身上。
姥姥从放下喂鸡的盆子,满手油垢地过来要抱雪儿。
“别碰我!”雪儿惊恐地盯着这双手,奶奶的手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就连皱纹也是整整齐齐的。
“怎么和姥姥说话呢!”妈妈瞪了雪儿一眼,一把塞进姥姥怀里。
姥姥乐开了花:“小孩子皮,之前一直没带她,生分也正常的。”雪儿惶恐地看着姥姥的手从自己的头发摸到屁股,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汪了一潭水,哇地一声就哭了,跟着对姥姥一阵拳打脚踢。
妈妈慌忙接过雪儿,冲着雪儿的肚子狠狠地捏了一下。
雪儿不哭了,只是恨恨地盯着姥姥。
姥姥做的菜很多,但是雪儿喜欢吃的很少,雪儿的挑食是奶奶惯出来的,不爱吃肥肉,不爱吃海鲜,不爱吃冬瓜胡萝卜窝窝头。
姥姥的饭桌上基本都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雪儿找到一盘大白菜将就着交杂着肥肉的饺子吞了下去。
晚上雪儿闹肚子,在床上疼得翻来覆去,姥姥拿来了藿香正气水不由分说灌了下去,雪儿哗啦一声连同晚饭全吐了。
“这饭菜不干净!”雪儿委屈地嘟囔着。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姥姥笑着,并没有放在心上。
“哪里给你惯这些毛病,我们都没事,就你吃了有事?”妈妈脸上写满了厌烦。
雪儿想起奶奶的手,每当自己换季肚子疼的时候,奶奶都会把手泡在热水里,然后隔着背心揉雪儿的肚子,凉了再泡,反反复复,直到雪儿睡着。就算要吃药,也会偷偷在里面加点白糖。想到这里,雪儿又哭了。
以后每逢过节,雪儿都会跟着爸爸往奶奶家跑,一腻歪一整天,撒娇打滚耍赖皮,奶奶都由着她。
然而妈妈总是会时不时地把雪儿揪到姥姥家里去,雪儿去一次吐一次,回来也能瘦两三斤。
后来雪儿上小学,渐渐学会了反抗,每次去姥姥家都会和妈妈吵得天翻地覆,而一去奶奶家又会变得和颜悦色。雪儿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学会了变脸。
终于在小学毕业的时候,再也不用去奶奶家了,城南的小镇再也没有任雪儿做小公主的温床了。
雪儿只能无奈地坐在城北姥姥家的床上,悲从中来,冲着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的姥姥一顿牢骚。
“你好烦啊!”
“你不来我也没那么多话说。”
“你属鸭子的吗,一天到晚嘎嘎叫。”
“十二生肖里有鸭子吗?”
“我奶奶说有。”
“你奶奶没文化。”
“你有!我奶奶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你好看!我奶奶的指甲缝儿都比你干净!我奶奶......”雪儿开始哭嚎。
姥姥呆愣在原地,脸上还沾着面粉。
妈妈闻声赶紧来,啪的一声打在雪儿脸上,道:“跟你姥姥道歉!你忘了小时候你姥姥怎么哄你了吗?”
姥姥回过神,挡在雪儿面前,道:“亲家母刚过世,孩子伤心呢,你干什么啊!”
雪儿一把推开姥姥,吼道:“不用你管我!”嗖的跳下床,头也不回地跑了。
晚上才安静下来的小村庄变得喧闹了,“你看见我外孙女了吗?”姥姥挨家挨户地敲门。
幽暗的夜晚,人们拿着手电筒,明晃晃的光束森然地戳着夜空,“雪儿,雪儿!”尖锐的呼喊划破家禽牲畜的梦乡,人的呼喊,狗的吠叫,此起彼伏。
雪儿缩在山脚的桥墩下面,不远处站着一只黄鼠狼。
奶奶说过,碰到这些猛兽最好不要动,嗯,雪儿不哭,敌不动,我不动。
黄鼠狼一步步逼近,云层遮住了月亮。
“雪儿!”有熟悉的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
“雪儿!”声音有些嘶哑,没有奶奶的声音温柔。
“雪儿!”声音有些聒噪,黄鼠狼的眼睛闪着绿光。
“雪儿!”黄鼠狼朝着雪儿扑过来,一束犀利的光束射向它。
黄鼠狼哀嚎了一声,夹着尾巴跑到一边。手电筒滚了几下,掉进了河里。
雪儿感觉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谁的泪水。
后来,妈妈说,那天晚上姥姥浑身湿透,裤子上还有几处抓痕,怀里紧紧抱着熟睡的雪儿。
雪儿却不记得了,老师说人们会选择性忘记让自己感到恐怖的回忆,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姥姥一个人知道。
雪儿上了初中,每年清明还是会选择跟着爸爸会奶奶家扫墓,妈妈独自一人去姥姥家帮忙做生意。
雪儿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姥姥》,雪儿跑去老师办公室,说自己可不可以改成《我的奶奶》,老师笑了,让雪儿去姥姥家寻找素材。
雪儿一个人做公交偷偷跑去姥姥家,推开没有横叉的木头门。
姥姥?那个头发灰白的老妪?
姥姥背对着门口,耳朵有些背,没有察觉到雪儿。
姥姥还在给鸡仔喂食,嘴里咯咯咯地叫着,又自言自语:“快长大吧,长大了下蛋给雪儿吃。”
雪儿走到姥姥背后,轻轻唤了一声姥姥。
姥姥没听见,自言自语道:“雪儿这个小崽子逢年过节也不回来看看我,我现在话也少了,房间也收拾好了,炉火烧的旺旺的,哎,亏在小时候没带她啊。”
“姥姥!”雪儿喊道。
姥姥转过身,先是一惊,然后一喜,随后一噘嘴,想想不妥又笑了。
姥姥伸出手,伸到半空看见手上的菜渣,又缩了回去。
姥姥一改嘹亮的嗓音,压着嗓子道:“雪儿来啦。”
雪儿点点头,鼻子酸酸的。
姥姥颠颠地跑到厨房,拿出了一篮子零食,笑道:“给你准备的。”
雪儿拿起一包看了看,2016年生产,保质期一年,过期了。
雪儿揣在兜里,道:“我带回去吃。”
那天姥姥的话很少,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雪儿的脸。
雪儿的作文获得了市一等奖,雪儿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这是奶奶之前塞给雪儿的,没有私房钱的奶奶攒了好几年,雪儿一直舍不得花。
雪儿把五块钱装进信封,塞在回忆盒里,上了锁。
城南和城北,都有深远的呼唤,一个绵软,一个嘶哑。
还好,雪儿在来得及的时光里,明白了爱的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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