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过来，好好照顾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这一声嘶吼用尽了夏威唯一的力气。他颓然地蹲在28层高楼的阳台外围。
陈露双手和双脚抖动厉害。她神经紧绷着，冷汗不住地隔着衣服往外冒。12月的天气已经滴水成冰了。这一身汗冒出来，让她在寒风中站成一尊冰雕。她指节甚至快要不能弯曲了。
对面的夏威两眼通红，眼泪和鼻涕挂在脸上。他的脸痛苦得几近扭曲。一种誓死的灰色气息笼罩住了他。他紧紧地抓在铁栏杆上，用绝望的眼神最后看了陈露一眼。毅然决然地纵身跃下……
“不！不要……”
痛苦的哭喊声在这个深夜听起来尖锐恐怖，久久地回荡在这个小区的楼宇间。有人立时关上了窗户，拉起了窗帘；有人从各栋楼冲出来，抬头张望；有人围观在四周。消防队员支开的巨大的气垫把楼下的一块空地占满了。他们冷静地忙碌着。
每个深夜，都有那些熬不过内心的灵魂，不想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陈露已经瘫坐在地上。她的手还维持着伸出的那个姿势，就好像要在虚空中抓住夏威的手一般。
一个月前……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阵急促的粗鲁的敲门声吓了陈露一大跳。她放下手中的衣服，甩了甩手上的水，又在腰两侧蹭了蹭，小跑着去开门。
她皱着眉头心里想：是谁那么没有礼貌，敲门那么大声。
门向外推开，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几个高大的男人就推开她擅自闯了进来。
“诶，诶，诶，你们谁啊？怎么可以这样随便进别人的房子？”陈露又急又怕。
“哼，别人的房子！这里已经是我的房子了。”说着举着一张法院判决的单子怼到陈露的眼前。
“什么？”陈露忙接过判决单。单子上赫然写着：夏威与***经济纠纷案件，判决如下：*****处的房产过户给***。
陈露强装镇定：“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这个单子是假的也不一定。”
“假的？大婶，你看看清楚，这是法院的盖章！我那么厉害，能做假章啊？我吃饱了没事干，要来做个假章骗你啊？不跟你废话，把你老公叫出来。你自己问他，他清清楚楚。”
“他不在，出去了。”
“哼，知道有人来，先躲出去了吧！做人做到这份上也是够了。我可是听说他再外面欠的钱是很多哦！”
陈露心里重重地咯噔一下。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心里非常害怕，心跳这会儿已经要跳出胸膛了。脸上热一阵，凉一阵。眩晕开始袭来，她必须用手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了。
来人看她状态不对劲，怕闹出什么事情来。相互递了一个眼神，转身出去了。
临走时，拿着判决单的男人说：“4个月前就要过户的，你老公一直各种理由拖。我也不怕说，你这个房子已经全部抵押给我了，我不来收，法院也会来强制收房的。你们做好准备腾房吧。”
重重地关上房门，陈露的世界轰然倒塌。
她还有多少事情不知道？房子没了，一家老小去哪里住？怎么跟父母还有孩子们交代？小女儿马上就要上小学了，这是学区房，没了房子，孩子去哪里读书？一连串的问题，犹如一记记重拳砸在脸上。
快一点的时候，夏威终于回来了。
他打开客厅的灯，猛然间看见陈露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铁青，周身一股冷冽的空气，还是吓了一跳。
他走过去，挨着陈露坐下：“露，怎么了？那么晚怎么还在这没睡？”
“我在等你。”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陈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落下。
夏威急了。“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
“是我要问你啊，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房子抵押了你不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的？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
“我，我……你怎么知道的？”
“人家都找上门了，我怎么知道？你是要让我们全家老小去住大街吗？啊？”
“上门来？他妈的！我杀了他们”夏威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杯子倒下了。
“你有病啊，孩子们睡觉了，你那么大声干什么？”陈露抹开眼泪，焦急地忘向儿童房的方向。
两个人静了下来。
沉默得可怕。
“说吧，现在什么情况？我们有没有办法应对？”陈露放低了声音。事到如今，追究责任已经不是重点了。
夏威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你说啊！现在什么情况啊？”陈露摇着他的手臂。
夏威不耐烦地甩开她。“没有办法了。”
“我去贷款，把这个人的钱还掉，房子还能保住。妹妹马上要上学了。不然，怎么办？”
“你贷不了款了？我用你的身份证借了很多网贷，没有还，你已经是黑名单了。”
“什么？”陈露腾地站起来。“要我的身份验证，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有一个手机号码之前没用吗？我在用。我用那个手机注册的网贷平台。现在催收的电话每天都打爆了。”
“什么?”陈露像是今天才认识这个男人。每天朝夕相处，可是他背着她做了什么她却一无所知。
“还有，我们身边的亲戚朋友我也借了很多钱。我交代他们不要告诉你。所以你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我有付一些利息给他们。现在马上要付不起了。他们估计也会找到你这来了。”
一时间，陈露无法接受。只觉得眼睛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光。她有些支撑不住了。
“还有吗？”
“公司倒闭了！我之前借钱做的投资全部都没有了。”
“还有吗？”
“信用卡也已经套用光了。你的信用卡，我透支了二十多万。”
“还有吗？”
……
夏威把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陈露听。
陈露的心仿佛被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地上。每多一条她不知道的情况，就像被锤进地面一寸。如果说，刚才，她在等待的时候还抱一点希望，此刻，她完全被黑暗吞噬了。她略略计算了一下，所有的债务加起来，可能要超过三百万了。
三百万！三百万！三百万！
这对于一个月工资3000的人来说，已经是可怕的天文数字了。陈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房间。
一夜无眠。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陆陆续续的债主都找上门来了。
虽然，陈露对这些债务一无所知，按理来说，她不是责任人，不需要承担。可是，夏威毕竟是她的丈夫。债主可不会管你知道不知道，只要你是一家人，两夫妻，那就有连带责任。
这一段时间，网贷的催款电话也开始轰炸她的手机。各种侮辱的字眼，辱骂、恐吓的话一条接一条地跳进她的眼眸。
亲戚们或明或暗地催促她，让她承担起责任来。更有甚者，直接骂她“引狼入室。”
陈露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摧残。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把所有催款的电话设成黑名单。
债主们打不通电话，直接上门来找了。一拨来，一拨去。陈露每天胆战心惊。楼上的住户掉个玻璃球的声音都能把她从梦中惊醒。
这天，她匆匆忙忙做完工作，从单位出来，被两个高大的男人在门口拦住了。
陈露环顾四周，有来来往往的同事，有门口执勤的熟识的保安，脸红到了脖子根。她压低声音，低吼：“你们想要干什么？”
“找不到你老公，找你！”
“找我干什么，你的钱又没有借给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用还了？你老公真是个王八蛋。借钱不还，还敢躲起来。你告诉我们，他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陈露抓紧自己的包带，她躲闪着熟人的眼光，边说边想从墙根下走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紧紧跟着她。
她后背发凉，心里一股火却蹭得老高。她恨！恨着两个把她堵在单位门口的两个人。从现在开始，她在单位的形象可能将一落千丈。她已经想象到了，同事们暗暗在议论她的情形。
她恨！恨夏威！做了这样的事情，让她来承受她本不应该承受的不公平。
最后，她终于爆发了。
“你们再跟，我就报警了。谁欠你们钱，你们找谁去。”
两个男人似乎也被她爆发出来的火气吓到了。退到了一边，不再跟着。
陈露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又是快到深夜一点了，夏威才回来。
陈露空洞着哭红苦干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我受不了了。”
夏威，一言不发。
“我快被逼疯了。”
夏威抬起头看了陈露一眼，又低下头去。
“我们离婚吧！”
夏威夹着烟的手猛地颤抖一下。烟灰掉落到了地上，散开了一个发射装的环。
“这样，我才不用忍受别人说，你是他老婆，你是他老婆。”
夏威显然没有想到陈露会这样提出离婚。他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确实，确实。好，好，你想离就离吧。我这半年来也为这些事情操碎了心。不是万不得已我都不让你知道，就是怕你担心。现在我实在顶不住了，纸包不住火。火烧到你身上了，是我的错。本来，我想能撑到什么程度就撑到什么程度，人还在，不怕没柴烧。我想着还有你，还有父母孩子需要我。好，好，你既然想离婚，那就离吧。这样你也更好。不用跟我一起背负这些债务。你带着孩子好好过。父母年纪大了，让他们回乡下老家去。种种地，身体也好。好，好，想离就离吧！”
夏威说着这些话，像是对陈露的回应，又像是在一层一层安排着各人的安置。
最后，又像下定决心般，抬头坚定地看着陈露：“露，这些年，你受苦了。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陈露一时不忍心，又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太让人伤心了，自己的眼泪又成串成串落下。她一把抱住夏威。“老公，对不起……呜呜……”
夫妻俩抱头痛哭。一时间悲从心起，万物灰暗。
凌晨三点。陈露一转身发现左手边空空的。被子里冰冰凉凉。一阵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套往外走去。
客厅空空的。
黑暗里只有路上经过的车辆偶尔投射进来几缕一闪而过的光影。
打开儿童房。
孩子们睡得正熟，儿子蹬开了被子，女儿的头上微微冒出了热汗，细碎的头发粘在额头。她帮儿子盖好被子，抹去女儿头上的汗珠，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正疑惑间，一晃眼看到大门居然打开了条小缝。门外寒冷的空气直往里灌。陈露心中的不安加剧了，她顾不得穿鞋直接冲出了门口。来到电梯间，发现电梯的数字停在了顶楼。
一瞬间，她的呼吸变得又粗又重。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不会的，不会的。”
电梯很快到了顶楼。她一个箭步跑出去，三步并做两步跨上了顶楼的阳台。
特别冷。即使没有风，都能感觉每一个毛孔在准备结冰。
阳台的栏杆外凸出的一块站台上，一支烟的光亮明明灭灭闪烁。看不见烟雾升起，但已经感觉到了静止的空气。
“老公。”陈露的声音在颤抖。
夏威回头。他没有太多的惊讶，也看不出悲喜。
“老公，快回来，快回来。”
夏威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露，就站在那吧。我想好了。我只有解决了自己才能帮你解决这些问题。我想，我没有了。别人总不会再为难你。”
陈露已经被抽干了力气。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听的见“求你了，老公，求你了。我们一起面对。”
夏威却听得明明白白。“露，我不怪你。你还年轻，跟我一起背负这些债务，你的后半辈子就毁了。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陈露的脚灌了铅似的挪不动了。她用仅存的一丝思考力，拨打了110报警。颤抖着说了地址和事情。
夏威没有阻止她，他望着远处无尽黑暗的天空。此时的他，被吞进了绝望的深渊。只有脑子里无数的念头告诉他自己：去死吧，去死吧！
警笛声很快响起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一群消防员。
他们冷静地忙碌着。
28层飞身而下。夏威落到气垫时，医务人员马上把他抬上了担架。
死过了一回，夏威的灵魂重新得到了活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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