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一直都不好看,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总是保持着30度的屈角,伸不直。
那双手一生都在动,一下也没停过。
年轻的时候,磨过豆腐,她左手端一个碗,右手从碗里蘸石膏水,一下一下地往豆浆桶里甩,叫做点卤。每次新磨了豆浆,妈妈都会问我和弟弟要不要喝,待我们舀出之后才开始点卤。那个年代,村里娃知道娃哈哈,却从没喝过新鲜牛奶,豆浆是颜色最白的饮品。不过因为每天都会做,我们并不以为意。
妈妈的手,还做过棕榈床。在出车祸腿被撞了之后,她跛着脚围着棕榈床打转,拽着满是毛刺的棕榈绳从这个孔穿到那个孔。那种粗糙的棕榈绳,我连摸都不想摸。妈妈戴着劳工手套,三天能拉好一张床。那会我正值青春期,每分钟都在为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自豪着。
妈妈的手还做过馒头、饺子,炒过菜,都是开小餐馆时做给别人吃的。卖早点时,凌晨四五点就要起床,爸爸和面,她擀面和捏成品。我和弟弟都在上学,妈妈顶多忙不过,让我们刷几个碗盘。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据说妈妈的手还钩编过好多毛衣、帽子,穿在我们身上。多年后妈妈说,那会给你打扮得咧,一点都不像个村里娃,比城里娃还洋气呢,那谁家妈妈还大老远来找我学。
但是,眼睛盯着书本、盯着未来的孩子,我从来没好好看过这双手。
直到有一天,妈妈说,早上起床双手伸不直也握不紧拳头。
这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女儿四岁多,妈妈五十多岁,为了照顾我们,又想找点活干,就在女儿幼儿园当做饭阿姨。
我说,你伸出来我看看。
我无法描述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奶奶的手,像老树皮,尤其像扎根地上露出地面的百年古树的根。
多年来跟妈妈疏于交流,更是从没牵过手。出于多年的习惯,我不敢触摸,只是佯装淡定地握着指尖把手掌翻过来,看到指节有红肿。
我说,去医院看看吧,幼儿园的活别干了。
妈妈去医院看了,医生说不是类风湿,随便给开了点药,吃了作用也不大。
但她坚持要去幼儿园干活,我便不再劝她,人在有所寄托的时候,精神头总是好的。否则一天到晚没事干,可能更不利身体。只能用别的办法,争取让这毛病早点好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发觉,父母真的会老。
年纪的变化只是数字而已,真正的老,是一点一点发生在身体的变化。而这些,如若不每天仔细瞧瞧,你根本察觉不到。哪天一不小心抬头,才看见,他们已从利索凌厉管东管西的爸妈,变成了处处需要理疗、满面沟壑的老人。
而我们,还有梦想要奔,有孩子要养,有那么多东西要买。
什么时候,才能腾出眼神,看看我们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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