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初中校门的第一天,我们一众新生把箱子、被子搬到宿舍里,在班主任的指挥下,打扫卫生,分配床铺,摆放物品。同学都来自各大队,大部分彼此不熟悉,又有班主任在,便故作斯文,静悄悄的,互不说话。班主任一走,同学们嗓门开大了起来,那个身高高出其他同学一大截的陈平,一脚踏上自己的箱子,兴致勃勃又压低声音宣布:你们知道吗?我们班里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生!
很漂亮。这三个字他说的特别坚定。几个熟悉情况的学生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
一个说:是啊,我也听说了,姓马。听说是别的镇转来的?
一个说:对对对,据说是镇上某个大官的女儿。
最后一个说得更具体:她原来不是镇上的,是她爸调到我们镇当镇长,她才跟着她爸一起来的。她叫马卫红。
大部分同学和我一样大年纪,十一二岁,还懵里懵懂,完全不知道“很漂亮”是什么样子。我眼中最漂亮的女人,大约就是西游记里那个女儿国的国王了。难道比她还漂亮?就算有人这么认为,我是不信的。不过,班里有个大官的女儿,还是很令人兴奋的。
第二天,学校正式上课,班主任逐个点名,我们一个个喊到。点到马卫红的时候, 一个声音脆生生地回了班主任:到!一个女孩子从后排角落里,落落大方地站起来。
她用的是普通话。教室里立即嗡地一声,男生们开始了交头接耳,一个个脸上发着光。班里绝大部分学生所在的小学都是家乡话教学,刚刚班主任点名也是家乡话,第一次听见同学用普通话喊“到”,我们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发现新大陆。
当然,这种轰动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普通话,更源于她的耀眼:她身材十分高挑,头发一丝不乱的往后梳着,扎成马尾辫,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皮肤很白,细直的脖子,一张大圆脸本是个缺陷,可一双大眼睛很好地搭配了她的脸型。那双眼睛清澈灵动,在听见同学的小声喧哗后,眼神里便透露出一种顽皮的喜气,象是觉察出自己行为有点出格的那种害羞,却并不慌张。她站的那么直,突出十分丰满的胸部,完全不象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多年以后看《芳华》,那句台词“身体发育最好的,乳房发育最完美的,也还是领导的女儿”,让我一瞬间就想起了她。
大多数女生那时还穿着家里缝制的衣服,粗厚呆板。且刚刚参加过家里的双抢,风吹日晒都写了在脸上。也有几个镇上来的,干干净净的——也只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没马卫红来的惊艳。在我们中间,马卫红整个人象闪着光,犹如一只白天鹅。
马卫红带来的那阵风,又从班里吹到了学校。开学典礼的早上,学校破天荒地迎来了镇领导的出席。漂亮的马卫红,不是考入学校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也不是本地的学生,却作为学生代表,在那个头发往后梳、略显肥胖的镇领导的手上,接过一面“先进单位”的红旗。镇领导就是马镇长,马镇长就是马卫红的爸。马卫红作为整个学校的代表,从他爸手里接过先进单位的红旗,这是一件后来看起来很搞笑的事。从那天起,全校没有人不知道马卫红。
万千宠爱聚于一身的马卫红,并不倨傲。她漂亮大方,待人和善,温柔礼貌,见到老师毕恭毕敬,有良好的教养,很快被所有的老师所喜爱。
当然,喜欢她的不只是老师。开学之后的一个多月,我们班门庭若市。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路过窗口,都要放慢脚步朝里面张望,有的胆子大,还托人送纸条进来,转送给马卫红。马卫红收到纸条后态度模糊,瞄一眼就揉成团,然后走到教室后面扔到角落里。班里好事的同学有时候会趁马卫红不在,把纸团从角落里拣出来,展开,从“亲爱的马卫红”一直念到落款,同学们围成一群,爆发一阵阵肆无忌惮的哄笑。再后来就没有人送纸条进来了,又改成了从窗口张望。
事隔多年,每次回想起这些事,我都在想,学校有多少男生的青春之门就此打开。那些发育得正赶在点上的孩子们,也许就这样开始了他们人生的第一次爱情,可他们是多么寒酸啊,兜里的票子甚至买不起一根雪糕。那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自带悲剧属性的爱情,没出生就注定要死的。但明知如此,又能怎么办呢?马卫红就在那里,哪怕是眼睛不经意扫视,哪怕只是从身边经过,也犹如一片阳光抚摸着经冬的的大地,让每一个春天都跃跃欲试。
当然也有一些完全懵懂如我的同学,不解风情,只是觉得那些教室门口苍蝇般聚集的男生好笑。我们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在围着操场边上的双杠互相追着傻跑。
班主任面对一群并不熟悉的孩子们,挑选班干只能凭外观,所以个儿高陈平担任了劳动委员,漂亮的马卫红担任了文娱委员。开学不久,马卫红就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音乐课上教大家唱歌。她教的是新鲜出炉的《来生缘》:
……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
也许分开不容易
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
歌词我都认识,也大概懂得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喜欢这种拗口的感觉。马卫红的声音很好听,珠落玉盘似的。在没听到刘德华唱这首歌之前,我一直以为这首歌就是女人唱的。带音乐课的、留着波浪发的时髦的老师笑眯眯地看着马卫红,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小马,歌唱的很好啊!就象美术老师拿着马卫红的画作,笑眯眯地冲马卫红说:小马,画得很好的!
当上班干的陈平心情很好。每周一,班主任都会把几个班干叫到办公室开会,陈平很享受这样的待遇,出门进门都是和马卫红走在一起。在班上,他会故意大着声音和她商量着什么班级大事,一副“我们是清白的”那种神态,欲盖弥彰的。那个时候我们和任何女生说话都脸红,但心底里对他的待遇艳羡不已。
班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马卫红,这不奇怪,所有人都会喜欢她。凡夫俗子谁不喜欢仙女呢?只是人喜欢上可以喜欢的,会得到祝福,喜欢上不可以喜欢的,只会得到嘲讽。陈平也是如此,他学习很努力成绩却不好,衣服上常年打着补丁,脚下永远是解放鞋,没有哪一双袜子的脚后跟是好的。同学们的打趣都那么象嘲笑,那个年代,那种年纪,喜欢一个人似乎是可鄙之事,可鄙到需要用另外一件更加可鄙的事情去掩饰。于是在某一天,他把别人给马卫红的、但是马卫红没有扔进垃圾桶而是放进抽屉的一封信拿出来,贴在黑板上,挑衅了马卫红,“证明”了他的清白。
马卫红对陈平的挑衅无动于衷。她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是大方得体,又和班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对于男生经常没事找事式的招惹,她都是把该说的说完就低头看书,绝不再抬头看人一眼。这和班里那些敢和男生又打又闹、唠唠叨叨不停的女生有云泥之别。刻意保持距离,就有了高高在上的样子。距离产生了神秘感,催生了人们的怨念,女生们纷纷说马卫红的漂亮是化妆化出来的,真人也就那样;男生则在宿舍散布着不知道从哪来的流言:
一,马卫红在和社会上的人谈恋爱;二、马卫红去医院打过胎。
第一个流言我没觉得奇怪,毕竟马卫红在我眼里,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同学她都瞧不上,那只能和“社会上”的人谈;第二个就有点太老套了,一看就是假的——那所中学里,但凡漂亮一点、开朗一点、学习成绩一般的女生,都被传过打胎。很多人连打胎是什么都不懂。
不过,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呢?听起来多刺激啊。反正马卫红和我们不熟,怎么泼脏水都没有关系。所以,很多同学天天就在宿舍里议论马卫红打胎的事,说的久了,故事便变得有鼻子有眼,象他们亲历一般。
有一天晚上,我上自习上到很晚,陈平急匆匆走了进来,神神秘秘俯在我耳边,叫我陪他去班主任那告状。我很莫名,毕竟陈平平时都不怎么和我玩得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是告状两个字让我兴奋。我问告谁。陈平低声说:马卫红。我看见她谈恋爱。
时间已经很晚,陈平一身的墙灰,看样子是刚刚从校外翻墙进来的。我说你在哪看见她谈恋爱。他说在离学校不远的夕阳桥上,现在应该还在,我们得赶紧报告老师,去抓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觉得“兹事体大”,还是内心那股阴暗心理的驱使,那个时候我确实年纪太小,精力无限,喜欢多事。我没有问陈平为什么三更半夜跑到校外,也没有叫他带我去夕阳桥上眼见为实,实际上,那座桥离学校很远,陈平为什么去了那里,又为什么能在那里看见马卫红,我不得而知。可我什么都没想,乐滋滋地跟着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班主任的房间里,敲开了门,进去告了马卫红一状。
许多年后,有人和我聊起陈平,说陈平有一个夜晚下了晚自习,尾随了马卫红。他没想害她,就是想找一个独处的机会,向她表白。但最开始有同学和她走在一起,他没敢靠近,等各自回家慢慢走散,他又临阵退缩。那晚马卫红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兜兜转转到了夕阳桥,陈平也跟到了桥上,却发现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好在桥头等她。
我想起那个阴暗的秋夜,班主任听陈平那还冒着热气的状子,脸色平静得就象听一个遥远的故事。陈平迫不及待的要求班主任立马去现场,好捉奸在桥,但他只是一句“知道了”就把我们打发走了。
同学半年,和陈平一起去告状,是我和马卫红唯一的交集。
告状之夜后不久,关于马卫红的第三个流言迅速传开:马镇长被抓起来了。流言传的那么快,是因为她爸犯的是流氓罪。告她爸的,是她爸睡过的女人。
学校炸了窝。同学们都特别兴奋的传着这个消息,象在暗淡无光的日子里,突然获得了某种光的照耀,他们的脸色红润,满面春风。他们互相会意,努嘴,打趣,笑容里藏着不可告人的、想隐藏又迫不及待暴露的欣喜。那个时候严打的余威还在,早几年总有那么几天,街头跑着卡车,卡车上站着一排正面朝外的各种罪犯。他们的脖子上挂着木制的牌儿,牌上写什么他们的罪行。卡车从这个镇游到那个镇,卡车上的广播用锐利的声音,播放着他们的名字和故事,声响巨大,象收割机似的收割所有的注目。
她爸睡过无数女人,她爸要游街了!同学们奔走相告。
第三个流言很快得以坐实。在我眼里,这是唯一被坐实的关于马卫红的流言。一是马镇长被抓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镇,我们村的老百姓,包括我爸妈都在讨论这个事,说他就要被“打脑”,也就是枪决,胸口的牌子可能要画红叉;二是马卫红经常眼睛红红的进教室,形容憔悴了许多,站着的时候腰杆也没那么直了。到了初冬,她忽然有十几天没来上学,回来之后,脸上却多了道疤痕。后来听说,那个女人闹到了马镇长家,挠了马镇长的女儿。
喧闹了一两个月,被抓之后的马镇长的故事并没有后续。游街的队伍销声匿迹,好像就是从那个冬天开始。脸上有道疤的马卫红依然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只是原来爱笑又和善的样子不再,显得冷漠了一些,也有点萎靡。那双眼睛没有以往的神采,那张圆脸就显得大了。女同学们说她不化妆果然不好看。教室的窗户不再有男生聚集的盛况。不好看的马卫红让学校开始平静起来,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十二月下旬,学校运动会开幕。
学校的所有活动,我们这些个子矮小运动能力差的的,都只能当看客。我羡慕那些班干部脖子上挂着红带子穿好的裁判证、工作证,在比赛场地牛逼哄哄地走来走去、又气咻咻地驱赶不守规矩的同学的神气样子。
运动会开到第二天,开始长跑比赛。那个时候的长跑也并不长,女子1500米,也就是围着操场跑五圈——我们的操场不是标准400米长。但是,1500米对于很多女生实在太长,谁跑谁知道。全校九个班,报名参加这个项目的有四十来个女生,其中就有马卫红。
我对时间冗长的长跑不感兴趣,所以她们跑了两圈我才走出了教室,那个时候,四十来个长跑的女生已经散了大半,没有跑步的男女同学纷纷承担起了加油和护卫任务,从跑道内把那些倒地的、脸色苍白、呕吐的女生拉出来,扶到一边,然后又漫无目的地冲场内喊:加油!加油!
剩下的20多个女生中,马卫红赫然在列。我说:嘿,马卫红跑挺快!旁边的一位女同学轻蔑的哼了一声:别人都快跑完第三圈了,她才第二圈。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确实速度比较慢,步子象迈不开的样子。领导的女儿这个时候显示出养尊处优的劣势来,已经在跑第三圈的那些又瘦又干的、上得了山下得了海的农家女孩子们又风一般地超过了她。与她同一梯队的女生开始放弃,一个个往边上溜走。只有她咬紧了牙关,慢吞吞地、脸色苍白地跑着。她跑过我身边时,我看见她脸上的咬合肌凸出来,象发着狠,眼眶边有汗流下来,划过那条长长的、褐色的挠痕。
马卫红以龟速跑完第四圈的时候,前六名早已决出,后面那些坚持到终点的女孩子,也象得胜似的接受掌声和欢呼,偌大的操场,就剩马卫红一个人在跑。差距太大了,在她前面的那一个女生也比她快了一圈。大家都以为她会在第五圈的起点也就是运动员们已经全部抵达的终点停下来,那就是个圆满的结局:反正她拿不到名次,多跑一圈也是浪费时间,浪费自己的、也浪费大家的时间;旁边的女“护卫队”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她,但也做好了扶住她的准备;操场空了,组委会的负责广播老师——就是教我们音乐的波浪发,正准备用他“标准”的普通话宣布下一个项目的开始;那些神气的裁判员、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清场……
但是她绕过了拥上来的同学的包围,加速冲了出去。
很显然,她要跑完全程。
女护卫队员开始一脸诧异,一会变成了不屑,唧唧哝哝的抱怨。就象一群明星摆好了最好看的POSE准备拍照发现摄像师的胶卷已经用完需要再换一卷时的不耐烦。波浪发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裁判和工作人员也呆立原地,看着马卫红远远的、慢吞吞的跑过身边。
马卫红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脱离护卫队的包围圈之后,她脱掉了外套,随手搭在跑道旁边的冬青上,只剩里面贴身的白色秋衣。那丰满的胸部,瞬间就象发现黑暗的牢笼终于被打开的两只鸽子,展翅欲飞,然而又受到了其他束缚,蹦蹦跳跳却总在原地打转。男同学们嗡的一声发出惊呼,好几个同学脸上露出邪笑,女老师们脸色十分尴尬,男老师则一本正经,眼光盯向了远处却又收不回那泄漏的余光。操场上鸦雀无声,马卫红又象之前那样,享受万众瞩目了。
我看着她,忽然感觉身体深处荡漾出一股燥热,象一股熔岩奔走,下身有了些微的变化,缓慢,而又不可阻挡,是那种不同于早上尿急的那种变化,带着点邪性的想法,也是展翅欲飞却又不知道飞到何处、在原地打转的急切情态。我赶紧把手伸进裤兜,按住了它。
马卫红的计划并没有成功,一圈她跑完了半幅,刚刚好跑到一条写着“坚持就是胜利”的横幅那里。我正想着马卫红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接近终点,她太慢了。护卫队早就散落在人海里,不可能再伸手扶住并为这个自作自受的人欢呼了。
寂静中,突然一声炸响:大家请注意!所有人惊悚地回头,原来是波浪发以极大分贝的声音开始广播:下面,即将开始的是,男子一百米短跑比赛!请参加男子一百米的同学,马上到操场集合!请参加男子一百米的同学,马上到操场集合!
我心说人家还没跑完呢,怎么可以开始下一个项目?回头一看,原来马卫红跑完的半幅,恰恰跑出了百米短跑的跑道之外。许多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很快知趣的放过了马卫红,嗡的一声又围住了百米赛道。
老师的广播象是凝聚了所有的情绪,恼怒、讥讽、不屑以及少数怜悯,象刚刚起了一阵风卷着细尘向马卫红扑去。听到广播的马卫红步伐忽然踌躇了一下,脸微微一侧,但并没有转过来。随后,她的步子比之前迈得更大了些,象是赶着要把自己的任务完成,忽然她一个趔趄,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我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噢”地一声惊呼,那是陈平,他象是要往前冲出观众队伍的样子,但是马上又停住了,前倾的身子硬生生拉了回来。再看马卫红,已经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看了看远处的喧闹,站了一会,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跑。但是她很快拿定了主意,不跑了。她转过身来,旁若无人横穿过整个操场,拿走了那件挂在冬青枝上的外套。她再次经过我面前,脸色平静,神情冷淡,白色的秋衣腹部和肘部、裤子膝盖部分都是灰尘,掸过却没掸干净。她把外套搭在臂弯里,跟谁也没打招呼,就走向了校园大门。
运动会结束后,她就转学了,来办的手续是她妈,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
再见马卫红,是在五六年之后的高中。高中设在我们镇,是新建的。当时全县撤掉了好几所学校,把许多学生转了过来。可能是长大了的原因,那个时候我们所惧怕的东西都已经不那么可怖了,罪犯也早就不游街了,镇上也没再传马卫红爸爸的消息,人们早已不觉得她爸那种事算什么要不得的事了。我和转到学校补习的马卫红在学校里碰见过几次,她还是那种冷淡的神情,背脊挺的笔直,脸上的挠痕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看来是又开始化妆了。她没再长个儿。学校里莺莺燕燕,比她好看又平易近人的姑娘多了很多了,她已泯然众人,让我怀疑当年的眼光是不是有问题。
我想和她说说话,为我们相识多年又在同一个学校补习,但几次碰面她都没有认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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