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如雪,随风翻飞。
今日的花城,天际云重,色暗昏沉,竟是不负往日,繁华热闹之景。
而一向熙来攘往,喜气洋洋的烟花百尺楼,如今却是白布悬梁,死气沉沉。
一切皆因,今日乃是柳枫桥的头七,盖棺入殓之日。
烟花百尺楼的正厅之中,停着柳枫桥的棺椁。
虽是头七之日,但来吊唁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骚客雅集方过,南山上所发生的一切已然传遍江湖。在世人的心中,柳枫桥“罪孽深重”,他的死乃是罪有应得。就连八纮一宇阁都与柳门世家划清界限。就算有人心中存有疑虑,就算有柳枫桥的朋友依然相信他的无辜,却也无论如何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与世间人言公开作对。
怜悯罪者,便与之同罪,当受千夫所指。
这便是这悠悠江湖的规矩。
破坏规矩便是与整个江湖作对。江湖之中,虽然高手无数,却也没有谁有这个胆量,敢与整个江湖为敌。
柳枫桥早有准备,柳门世家的人也已经遣散了大半。如今为柳枫桥守灵的,也只剩下柳老夫人,柳三娘,柳之羲,与陪同柳之羲前来的清蘅姑娘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柳老夫人已然哭瞎了眼睛,在婢女的侍奉下,瘫坐在柳枫桥的棺椁旁。
柳三娘一个人跪在灵堂前,默默地流泪。而柳之羲却轻抚着柳枫桥的棺椁,怔怔地出神。
清蘅一只手抓着柳之羲的手臂,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背,温柔地,无言地安慰着。
有的时候,安慰一个人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有的时候,能有一个人默默地,静静地,不离不弃地陪着,便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楼儿。”
柳老夫人一声轻唤,将柳之羲的思绪拉了回来。
柳之羲寻声回头,看到了柳老夫人颤颤巍巍举在半空茫然的枯手。
他赶忙走过去,一把抓住柳老夫人的手:“娘。”
老太太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拍着他儿子的手,絮絮叨叨道:“娘如今,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
听到这里,柳之羲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眼眶也不禁湿润了:“娘,孩儿不孝,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外游历,没能在您身边侍奉。娘,您放心,我再也不走了。大哥没完成的事情,便由我来完成。大哥生前承担的责任,便由我来承担。”
当一个男人愿意挑起重担,负起责任的时候,他眼神之中的那份坚定,总是格外迷人。
清蘅远远地望着柳之羲,眼神竟然不禁有些迷离。
柳老夫人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不不,娘不是这个意思,你大哥也不会是这个意思。”
柳之羲一怔,柳老夫人继续说道:“你们的父亲去得早,你大哥一肩担起了整个柳门世家。娘催了他很多次,但他却一直不肯娶妻。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柳之羲微微一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以为大哥只是看透了人世间的情爱,早已不在乎了。”
柳老夫人目中无神地摇了摇头:“其实很早的时候,你大哥是有喜欢的人的。”
柳之羲心中一惊,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是那样地不了解自己的亲人。
“那时候你还小,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但你大哥却亲眼见证了,你们的父亲将你们的长姐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为的只是用一场联姻,换一本剑谱。”
柳之羲恍然大悟:“是李氏的婉约剑词?”
“没错。你大哥之所以不想娶妻,就是不想这样的悲剧延续下去。娘也知道,你这么多年游历在外,就是因为看不上你大哥用的那些手段。但是,你大哥这么做,是因为他希望,所有的责任与悲剧,都能在自己这里终结。而这一切,都需要他自己足够强大。”
听到这里,柳之羲忽然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一直坠落,一直坠落,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他的右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心口,仿佛要把心抓回来一般。
而他更想抓回来的,却是自己多年来对大哥的误解。
那是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大哥在保护我。”
一个家族的使命与责任,本该这个家族的所有人共同承担。
现在,柳之羲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可以潇洒自在,不受拘束,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想成为这样的人,更是因为他的大哥主动担起了所有的责任,让他不必为了责任,而逼迫自己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样子。
最肮脏的人心,最卑鄙的手段,最狠毒的心肠,这些全都由柳枫桥一人面对,也全由柳枫桥一人拾起。
原来,世故的背后,却是最伟大的牺牲,最真挚的疼爱。
柳老夫人继续说道:“你大哥将原本的自己,全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所以,他绝不会希望,你来接手这些事情。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这世上有哪个做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地活着呢?”
“娘!”
柳之羲一声呜咽,再也忍不住,哭倒在了柳老夫人的怀中。
就在母子悲痛相拥之时,忽闻门外传报:“江南策机堂曲觞,许静姝前来吊唁!”
就在这一瞬间,柳之羲的泪眼之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
但见曲觞,许静姝一身素衣,面容肃穆,缓缓步入正厅。随后,两人毕恭毕敬,在柳枫桥的棺椁前行了礼,而柳三娘与柳之羲也依礼还礼。
礼毕,曲觞与柳之羲两人的目光方才对上。
这时候无论是谁,眼神里都有无可名状的复杂。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了良久,不知道为什么,竟是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宁静。
也许是因为,彼此的心,都太乱了。
最后,还是曲觞打破了沉默。
他从身后取出一物,双手奉上:“这是家兄遗物,临终之前托我转交给你。”
柳之羲定睛一看,不禁泪目。
那正是柳枫桥所用的乾坤无极扇。
柳之羲道了一声“多谢”之后,便双手接过。他轻轻地,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折扇打开,却赫然发现,原本洁白如雪的扇面上,写着八个字:“生死有命,不必执念。”
柳之羲自然认得柳枫桥的笔迹。他轻轻抚摸着白扇上的墨迹,心中一阵酸楚,竟是不禁又湿了眼眶。
看来,柳枫桥是早有预感,才特意留书于此,以备不测。
正如柳老夫人所言,柳枫桥并不希望柳之羲接过自己身上的重担。
因为柳之羲身上所寄托的,也是柳枫桥藏于内心深处的希冀。
柳之羲闭上了眼睛,眼睛却还是不停地颤抖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之中,却是坚定多过哀伤。
“觞弟,我知道这一切,不是出于你的本意,但是,死的毕竟是我的兄长。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当作从未发生过。你我之间,终究需要一场了结。若非如此,你心中有愧,我心中不安,我们将来都难以面对彼此。此战之后,无论生死,无论胜败,杀兄之仇,就此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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