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

作者: 不之千 | 来源:发表于2018-05-17 16:31 被阅读0次
    折柳

      一

    齐柳斜靠在二楼雅间的位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又是一年海棠开,碎花稀稀落落地洒了满地。

    “小姐,你尝尝这新茶,”一个小丫鬟远远地举着个茶杯跑来,“掌柜说保准合你口味!”

    齐柳转头见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慌忙躲开,带翻凳子一把,瞪眼,“要不是你主子我身手好,今日非当街被你烫死在这酒楼!”

    翠儿挠挠头,憨笑,“这不是还剩点,您尝尝!”

    齐柳皱着眉头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不喝。”

    “新茶。”翠儿挣扎了一句。

    齐柳捂着鼻子躲得更远,“新茶也不喝。”

    翠儿无奈,试试水温,见茶已经不烫,一口闷了,咋着嘴奇怪道,“小姐为什么不爱喝茶?”

    齐柳靠着椅子的软垫,吊儿郎当地摇扇子,“我问你,你喜欢用头屑泡的水吗?”

    翠儿恶心一把,皱眉,“不喜欢。”

    齐柳将扇子一合,“对了,所以我不喜欢喝茶。”

    “小姐真奇怪,”翠儿将茶盏小心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又推到里面,“小姐注意仪容,当心叫老将军知道,又要被教训了。”

    “嘿,谁怕那老头儿。”齐柳摸摸鼻子,规规矩矩地将腿从凳子上拿下来。

    翠儿还要再说,一转头,眼睛顿时直了,暗戳戳地拽齐柳,“小姐你看!过来了!过来了!”

    齐柳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她一向自持是个不沉迷与美色之人,眼见着也是二八年华,老头儿忙里忙外地也给她介绍不少亲事,她没有一个看上的。原因无他,她觉得这些男子头上啊,他少了那么点绿。别笑,是真少了那么点绿!

    此后无论老将军拉着全家上下无论如何给她洗脑,她依旧坚信,绿发男人才好看,不接受反驳。

    来人头上绿吗?不绿,不仅不绿,还墨发如瀑,偏偏就能将齐柳的眼睛吸得牢牢。齐柳擦着口水垂泪,没想到自己也是这般肤浅之人。如果说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是踩着七彩祥云来接她的仙君,齐柳觉得她就像看见了如来佛下凡——登峰造极,脚踩一众仙君。

    眼见着来人飘来桌前,齐柳故作深沉地移开视线,不料那人笑眯眯地开口,“小生刚刚对姑娘一见倾心,不知可否邀姑娘共饮一番?”

    这一开口,一股书生的酸腐之气扑面而来,听得是齐柳咂舌,翠儿叹气。

    齐柳惊得是陌上君子成了酸腐书生。翠儿叹得是这公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共饮呢,她家姑娘刚说完不喜欢喝头屑水。

    齐柳摆摆手正要拒绝,那厢已经自顾到了两杯,讪笑着推过来,搓着手,“好喝,好喝的。”

    齐柳越发觉得对方是个人才,生生把这么好的皮相弄出几分傻气,手却下意识地接了杯子。

    入口甘甜,回味清冽,全无世间浊气,令人不禁神情一凛,她一怔,“这……这是上好的山泉水。”

    那人笑了笑,又满上一杯,“那,那多喝点。”

    翠儿摇头,这是哪来得傻书生。

    对面的青年又挠挠头,脸颊飞上几丝红晕,“我听说齐将军家的小姐不喝茶水,特意去山中舀来的。”

    齐柳自及笄以来,喜欢她的男子不少,却头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脸颊也不禁微微发热,言顾左右道,“这泉水从哪打来的?我不记得京城有这样好的水?”

    那人似乎脸更红了,“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天天给你送?”

    翠儿看着都替他害臊,这人说话忒直。

    “自作多情!”齐柳面色一红,“谁,谁要你天天给我送了?”

    就见对面人脸色刷得白了,嗫嚅着摆手,“你说不送就不送。”

    翠儿心道,要命了,这人居然是个蹬鼻子上脸的性格。

    却见齐柳心虚地默默鼻子,“也没说不让你送啊。”

    翠儿捂脸,更要命的是,小姐居然吃这一套。

    齐柳说完话也反应过来了,脸色瞬间爆红,“噌”地站起来,“我们该回去了,对吧翠儿?”

    翠儿点头不戳穿,你是主子,说什么都对。

    走到一半,齐柳又回过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愣,嘴瞬间咧到耳朵根,“许书,我叫许书。”

    名字起得真俗,又俗又酸,酸得人心里还有那么点发甜。

    要说本月京城最劲爆的八卦是什么?那必定是齐将军那油盐不进的美貌孙女,居然被人追到手了。这消息让全京城一干春闺少男伤透了心,表示要露胳膊挽袖子让那人吃吃苦头。

    也怨不得京城少年如此不服,这抱得美人归的小子,一不是王公贵族,二不是官宦人家,就是个布衣书生,还是没有功名那种。据说傻得不行。什么?他长得好看,可他好看得没有内涵啊!怎么追到手的?靠送不值一两银的矿泉水,天天送!这齐家小姐也不嫌烦!

    不管外人怎么议论,反正这齐大小姐便是对他情根深种了。

    齐家院内。

    “我不同意!”齐将军吹胡子瞪眼,“你知道他是谁吗?”

    齐柳漫不经心地叼着块糕点,“他是许书啊。”

    听听这话说得,齐将军顿时气得头晕脑胀,一拍桌子,“你了解他的家事吗?他要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岁小儿,你嫁过去受罪吗?”

    齐柳辩解,“他不像啊。”

    “你刚认识他几天!万一他外面相好的无数,等你一进家门就给你一堆姐妹呢?”

    齐柳默了默,“他不是这样的人。”

    齐将军彻底没辙了,叹口气,“柳儿啊,你还是不了解人心。”

    提到这话题,齐柳也蔫了,“人心比妖怪复杂得多。”

    是了,齐柳是齐将军养的小妖怪,当孙女养的那种。那年,齐柳在山中刚刚化形,小小软软的一只。刚打仗回来的齐将军碰见了,就想啊,要是没有时疫,自家孙女也该是这样。这样想着,就将齐柳抱回来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早就和亲孙女无异,是唯一的亲人。

    齐柳不同,她被抱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觉得这人有趣,有趣便来了。这么多年过去,她在乎齐老将军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妖怪的感情天生淡薄吧。

    “老头儿,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他的眼睛很干净,清澈得像春天的泉水。”齐柳索性敞开了话说。

    “也罢。”见她这般认真的神情,齐将军叹口气,“你个没良心的,养你这么多年,随便一头猪就将你拱了。”

    闻言,齐柳内心松口气,嘴上不饶人,“我不是白菜,是柳树,不是随便一只猪就能拱的。”

      四

    白驹过隙,七月骄阳似火。

    齐柳拿个帕子挡着脸,马车“咯噔咯噔”震得她牙发麻。她和许书出门游学了,许书说,他是读书人,要胸怀天下,救助贫苦的人。

    齐柳觉得许书可厉害,是她见过最厉害的凡人。你看他皱眉写文章的样子,多认真,多好看,多……让人心动。她觉得齐老头儿说得对,其实她不了解许书,除了在自己面前,他是那么睿智,那么可靠,许许多多的人都寻求他的帮助,那些许许多多的人又带着许许多多的笑脸离开。

    她闭上眼,为什么自己有些失落呢?

    大概是觉得这些凡人都与自己无关吧。了无牵挂太久,唯一让人牵肠挂肚的那个结点,便成了她的唯一。

    他这几日蹙眉的次数有增多的趋势。与许书相比,自己太没用。空有一身妖力,半点忙都帮不上。

    话本上说,人一旦付出爱,便开始患得患失。齐柳觉得自己完蛋了。

    “可是累了?”许书掀开门帘,探头望向里面,眼中满是担忧。

    齐柳摇摇头,“你最近遇上什么麻烦事?”

    “你担心我?”许书一扫近日愁容,露出熟悉的傻笑。

    “谁担心你?”齐柳嘴硬,“爱说不说!”

    许书这回没开玩笑,他叹口气,“几个月前全国爆发时疫,没想到近日越来越严重。”

    “时疫?”齐柳耳熟。

    许书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齐将军没与你说过,他的妻子女儿全部死于时疫。”

    齐柳身子一颤,齐老头儿?他从未与自己提过。

    许书自知失言,赶忙安慰,“别担心,都过去了。”

    “可有救治的办法?”齐柳问完就觉得自己大概是傻了,若是有办法也许书也不用夜夜发愁。齐老头儿,则不会失去自己的妻儿,自己大概,也不会坐在这里。

    果不其然,许书摇头,“没有特效药。”顿了顿,自嘲一般开口,“若是真能如书中所述便好了。”

    齐柳一听有门儿,赶紧追问,“书中?”

    许书转头看向窗外,“民间志怪书上说啊,柳树皮对于治疗时疫有特效。若是有柳树妖的修为做药,全国百姓才是有救了。”

    齐柳闻言打了个冷战,真损,修为可是妖怪修炼保命的东西。又听许书道,“民间传说而已,做不得数。”他探进车身,吻了一下齐柳的额头,“早些休息,一切有我。”

    “小姐!小姐!”

    翠儿莽莽撞撞地跑过来,齐柳躲闪不及,被撞个正着。“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她倚着墙揉胳膊。

    “南方的时疫一夜间好了大半!连皇帝都说天佑大周呢!”

    齐柳勾勾嘴角,“这是喜事啊,走,咱晚上下馆子去!”

    “哎!”翠儿脆生生应了。

    “慢着,”齐柳叫住翠儿,她扭了扭衣角,自暴自弃道,“记得叫许书一起!”想了想,加了一句,“齐老头儿愿意去也带上。”

    “我看你们谁敢去!”齐将军步步生风地走过来,震怒地胡子发抖,“柳儿!这是怎么回事!”

    齐柳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慌,“也,也就那么回事呗。”

    齐将军一把将她拖回院子,“是不是那小子骗你用修为治时疫了!”

    齐柳被拽得一个踉跄,捂着胸口怒骂,“齐老头儿你能不能轻点。”

    齐老将军这才发现她已经虚弱得连个习武的凡人都不如,“用了多少修为?”

    齐柳还在翠儿的帮助下顺气,不在乎道,“不多,剩下的还够我活到陪着你去世的。”

    齐将军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以后再也不许和那个什么许书见面。翠儿,去关小姐禁闭。”

    “你敢?”齐柳瞪眼。

    “我有什么不敢的?”齐老将军的眼睛瞪得更大。

    这厢正僵持着,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将军这怕是不能管的。”

    齐老将军下意识地一把大刀扔过去,“什么人?”

    那人闪身躲过刀锋,“这便是将军的待客之道?”

    “许书?”这是齐柳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许书,白衣胜雪,玉冠墨发,更衬得他气质不凡。这幅打扮,与他相称得不得了。

    齐老头儿皱眉,“国师?”

    他似乎眸色一暗,微微欠身回礼,每一个动作都俊美地像画中的仙人,“在下容子青,齐将军、齐姑娘有礼了。”

    “……容子青?”齐柳喃喃,又摇头唤道“许书?”

    那人披着长衫立在那里,并未应声。

    齐将军微微侧身避过这一礼,挡在齐柳面前,“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在下想求齐姑娘出手,救救大周百姓。”容子青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口中话语却冷冰冰的。

    救救大周百姓?凭着现在这点修为,恐怕都散去救人,也救不完所有灾民。齐柳再迟钝也明白,这是白无常来催命了,“你想让我死?”

    容子青还是未应,神色晦暗不明。

    “可你之前说喜欢我……”齐柳睁大眼眸,怎么也不敢相信。

    翠儿跺脚,“小姐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之前都是骗你的!”

    骗我的?齐柳脑子有些乱,真想救灾民,好好与自己讲便是,她也不是见死不救的妖怪。干什么这样骗财又骗色的,这不是,这不是欺负人么……

    “不可能!”未等齐柳回应,齐老将军便一口回绝。

    容子青施施然起身,一缕长发乖顺的滑落在他肩上,“行与不行,应是齐姑娘说了算。”

    “别以为你是国师,老子就怕了你!”齐老将军寸步不让。

    “哦?”容子青的目光终于落在齐柳身上,“不知若是有关齐将军性命,齐姑娘愿不愿出手?”

    明明人站在自己面前,为什么他说的话却听不真切?

    “你威胁我。”齐柳怔怔看着他,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浑身上下像是进了冰窖一样颤抖,连心都是冷的。为什么胸口有些痛呢?大概是修为散的有些多吧。

    容子青盯着齐柳,“齐将军私藏妖物,对百姓疾苦见死不救。”温温润润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这样的罪名,即使陛下不杀他,他又能活多久呢。”

    “你!”翠儿气得要上去打人,却被齐柳按下。

    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用和他一样平静的语气,奈何语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啧,被骗就被骗,本小姐愿赌服输,”齐柳觉得自己的声音哆哆嗦嗦,怂得不行,“你小子演技挺好,就是人品太差。”

    容子青身形一颤,良久,他没有回答。

    “柳儿啊,你走吧,”齐将军摸了摸齐柳的头,“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活够了。”

    齐柳摇头后退一步,“如今我这幅身子,又能走到哪去。不如给你这老头熬一碗续命汤,还算是物尽其用。”

    “齐柳!你敢!”

    这齐柳啊,她还真敢。

      七

    很久以后,翠儿还能想起那一天。她看到自家小姐渐渐消逝在光芒中,那场面,哪像是妖物自毁,明明是仙女下凡。

    她想,要是还能见到小姐,她一定骗她,说小姐当时可丑了,然后泼她一脸头屑水。

    小姐真傻,又傻又狠心。她分明那样在意齐将军,却从未叫过他一声爷爷,到死都是,这讨人嫌的刀子嘴。

    她分明那样在乎那个人渣国师,又装得那样决绝。这软的不像样子的豆腐心。

    小姐不知道,她离开后,将军身体每况愈下,自己熬多少汤药都不管用。

    小姐也不知道,她离开后,那个人渣国师一夜白头,没两年就郁郁而终。

    翠儿觉得无论如何,将军活的长,比人渣国师活得长,小姐要是泉下有知,也是该开心的笑出来吧。

    不想了,她要去给将军熬药了,齐老将军一定要长命百岁!

    又是一年春花时,奈何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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