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请安息

作者: 李彩映 | 来源:发表于2017-03-31 11:27 被阅读0次

    文|李彩映

    清明节就要到了,刚去了天堂的爷爷,你还好吗?

    二零一六年农历九月十八晚上九点三十八,爷爷去世了,二十四出门下葬。今天是九月二十九,离爷爷去世已经过去十一天了,离入土也已经过去五天。我还是没有习惯爷爷去了这个事实,白天总会不停不住地想起爷爷,晚上总会不停地梦见爷爷。想起他最后形销骨立的面容,那惨痛欲绝的呻吟,和生前的点点滴滴。守灵的那几天,我总是悲痛地想,这也许就只是一个噩梦,迟早会醒过来吧。但是我没能醒过来。爷爷确实永远离开了。

    爷爷病痛中我回家过两次。第一次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回到家里就看到蜷缩在床上的似乎很陌生的爷爷。当时父亲也从南宁回来了,他说,你叫一下嘎嘎吧(嘎嘎就是爷爷)。我不以为然说,等嘎嘎起来啊。爸爸说,嘎嘎一直都是这样了。我把头一震,朝向爸爸,几乎是惊叫,嘎嘎去医院了后还没有好起来吗,怎么从没有人告诉我?!爸爸叹气。

    等到爷爷躺累了,也就起来坐一会。我把水果洗了,给爷爷吃,他看了看我,落寞地说,映子,嘎嘎要走了。我手中的提子掉在地上,软趴趴地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我眼泪就刷的一下掉了两行。这是我第一次面对爷爷快要走了的状态,其实当时已经有不祥的预感,所以无法不流泪。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我哽咽着说,“嘎嘎不要说傻话,这病痛只是暂时的,还要等映子找到工作了,好好挂牵(方言词)嘎嘎呢。”

    可是爷爷一直以为他在谦虚。他是不想死的,也没想过死,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真的会离开。我们为爷爷换了三个医院,去湖铁医院的时候只当是风湿,去娄底中心医院的时候也只当是腰椎盘突出,然而出医院的时候却连站起来都不能够了,医院劝家人放弃,可是爷爷还幻想去另一个医院能治好。那时候每一个到我家来看老人的探望者都暗暗摇头,告诉大伯伯,可以准备后事了。

    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于是我紧张得第二次回到家中。可是我和大姐姐都不相信是这样的结局,爷爷也不相信。最后一次进医院是九月初九,去了湘乡人民医院,那天爷爷浑身痛得惨不忍听,可是我还是看到了爷爷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我心痛地想,老天,你一定不要辜负这一丝笑。

    那几天我就在家里陪奶奶等待结果。九月十一是太太公(爷爷的爷爷)的阴生,我生平第一次燃鞭炮祭已亡者,钱纸线香斋供酒茶,毕恭毕敬,我还没有学会念神词,只是虔心默祷,奶奶在旁边已经哭出来,她哀怨地责问太太公为什么要撒谎(传说我太太公是真人,之前已请过神,卦象极为不利)。

    然而给太太公的祭亡还没有结束,就听到爷爷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在娄底没有检查出来的结果,在湘乡检查出来了。虽然爷爷没能极力配合地完成核磁共振透视——憋气15秒对这样一个垂死的病人实在是太难了,最后只做了CT,在腹部发现硬块,只是位置不明。从当时的症状和超高钙离子来看,位置已经不重要了,具体是什么病我们都已经知肚明。

    就这样我终于接受爷爷要走的事实,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爷爷是医与痛的战场,而在我这里,是不舍爷爷离开与不舍爷爷痛苦的战场。

    到最后那几天,爷爷脾气越来越差,胡话也说得越来越离谱。前一次在家还能听到爷爷有几句正常的话,有时候还会讨论国家大事。第二次在家那段日子,我除了不停地接尿壶换洗裤子,大多数时间是陪爷爷折腾着玩游戏。他担心自己的寿木被偷走了,或是见到神神鬼鬼要我来拿刀子斩,大便的时候要我搬着他转一个又一个圈,有时候要我打公社主任的电话。有时候谁都不认识了,只是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他一本正经地问,为什么我和他家的人挂像(方言词,长得很像),名字也差不多。我哭着拿着爷爷的手说,嘎嘎,我就是您的孙女啊,我就是您家的人啊!

    有一次爷爷嚷着要我把他搬到神台上去。我心里想的竟然是《礼记·檀弓上》中孔子“梦坐奠于两楹之间……余殆将死也”之景,我哇地一下又哭了。

    只有面对一起干革命的老同志来看他,他的精神会突然矍铄起来,眼里噙着泪光,仿佛又回到了峥嵘岁月。可是残弱的身体让他的精神立马疲萎下去,他只好又闭着眼睛一言不语,偶尔努力抬一下眼皮,马上就衰歇了。等到老同事一走,他着急了,赶忙哀求道,多来看看我。又开始流泪。

    他骄傲威武了一辈子,面对死亡,满心都是无可奈何。

    爷爷的一生都在为党奔走。他走以后党支部为他开了追悼会。他的孙子孙女们这才惊讶地发现,爷爷生前那些丰功伟绩竟从没让我们知道一星半点。事后我问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爸爸说,我也知道得不完整,你嘎嘎从不说的。

    爸爸这子辈已是知道得不完整,而我们孙辈却是完全不知道了。

    不知道爷爷曾经还被芬水中学聘任为副校长,可是他认为大兴村太穷了,极力拒绝走马上任。我也不知道曾经村里穷得土地都是叮当响,是爷爷双手双脚泥泞里拔出来山石里爬上去带出来的。我不知道村里那条日行夜走的大桥是爷爷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设计修建,我不知道在没有燃料来源的当头,是爷爷主持在石竹山勘探开采煤矿。那条路是从前去外婆家的必经之道,我只当是那里的石头黑得很奇特,谁想是爷爷的足迹。

    奶奶总是和我抱怨爷爷太不顾家,所以姑姑三岁的时候在家发烧无人照理,最后把耳朵烧坏了,姑姑永远地成了一个哑巴,成了爷爷最大的牺牲。从前还没有读大禹治水的故事,对我来说,爷爷的故事更发生在大禹之前,什么是三顾家门而不入?大禹没有失去女儿的听力,赢得了全中国。我的爷爷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或许这是真正的“清恐人知”吧。

    用这样“感动中国”的口吻来叙述爷爷的生前,似乎有煽情以获取道德赞同的嫌疑,在往常几乎要令人轻蔑地嘲笑了。可是如果这个人每天就在身边,并且他的事迹后人从来都没听过,更多的该是悲凉吧?

    而我之前只知道爷爷把全中国都走遍,能写字,能写诗文,能作对联,能做篾活,能作木工,还能通阴阳。我以为够多了。

    家里的十几个箩筐、背篮、山耙、竹烘灶、竹席甚至锅盖都是我小时候看着做的。那时候我就坐在大厅的一角,搬着小凳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爷爷摆弄竹片的花样。一条春凳摆中央,爷爷一脚踩在凳子上顶着,两手变魔术似的七拐八扭,有时候长篾条飞舞,啪啪啪地打在我身上。爷爷就神秘地说,待会给你一个好把戏(玩具)。果真,一会儿爷爷就给我做了一个小蜻蜓,我说,好耍的羊咪咪(方言词,蜻蜓)。

    从前自己家的奶奶做农活也更多,竹具坏得快;邻居也有烦请爷爷做家篾活的,后来爷爷奶奶老了,也就都做不动了。最后一次爷爷做篾活是去年,只做了一个小山耙。

    有一次我扫外面的大坪,不停地找大竹扫把。妈妈知道我在找什么,赶忙告诉我说,不要找了,竹扫子没有了,爷爷这几年不做了哪里来呢。竹锅刷也没有了。我每次用着光亮的钢丝球,就想起从前那些百褶裙般细密的竹刷,一根根丝毫不乱,抓着把儿,垂直刷在陶缸内壁,含着水声清脆明爽,听着心里愉快极了。

    越来越多的东西都在消失。高粱扫把也越来越旧,很多年前爷爷把奶奶做的高粱杆都做了扫把,挂在楼上的墙壁上,一个用旧了就换新的。如今家中的扫把已经旧成了高粱把子,却再也没有新扫把来前仆后继了。

    是的,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可是他却没有传给他的子孙们。我只记得小时候在他手上背过三字经和唐诗。我从爷爷教李东杰(我弟弟)诗歌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画面。爷爷永远是一身藏蓝色中山装,脚下是军绿色解放牌胶鞋,他把李东杰放在他的二郎腿胶鞋上,边摇腿,边用古诗哼着歌。那首曲子永不会忘记。但更多的却忘了。有一次我问爷爷还有什么,爷爷说可能还有增广贤文吧。大概爷爷也是教过我写毛笔字的,只是后来都越走越远,后来就都淡忘了。

    唯一留下来的一幅大字是堂屋的神位牌,“天地国亲师位”是大字,两联是“积善之家获余庆,明德而后有达人”稍小,写得的确是刚劲有力,红底金字,至今还不失明亮。我隐约记得爷爷写的时候我是在旁边的,用金粉书成,余下的金粉搁置在书桌抽屉里,前几天整理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依然还静静躺着。

    但是爷爷识字却不算很多,很多复杂的古字他不认识,有一次有点不好意思地来问我。我把能查到的细心地用别字标注读音,印象很深的是一个“薤露”的“薤”字,方言读法和“舌”类似,我就在旁边写了一个“舌”字。爷爷就在旁边认真地练习。当然许多字我也查不到。爷爷告诉我说《康熙字典》上什么字都能查到,也许他希望我能够去哪里给他弄一本回来吧。可是我那时候才读高中,哪里知道怎么买《康熙字典》呢,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上大学了,知道网上什么都可以买,然而却早就把事情给撇开了。爷爷再也没有问过我,如今想来,一个“薤露”果真谶成了《薤露》了。

    只是生前爷爷为他人写过那么多祭文,死后却没人为他写祭文。

    说起来爷爷生前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是位“慈祥”的爷爷。爷爷奶奶从来都是分房睡,因为夫妻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奶奶是文盲,不认识一个字),并且动不动就会嫌弃奶奶什么都不会。早年的爷爷是典型的粗暴式家长。那时候他有浑身的力气,也有冲动的脾气。我小时候没少被他打得屁股尿流。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勇气在爷爷身边学那么多东西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爷爷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周期越来越长。每次回家都会突然发现一些巨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与其说是爷爷变“慈祥”了,不如说是“木讷”了。他不仅不再骂我,甚至不再有足够的力气说话。但是他还是会记得我喜欢吃玉米,去娄底回来一趟会兴冲冲地给我买凉津津的荸荠,认真地等我说“好吃”。而我却更加不敢问爷爷许多话,害怕会损耗老人的精力。去年我从上海回来问爷爷去过上海哪些地方,爷爷兴奋地说“上海的湖南路专门卖衣服”,我心一酸——湖南路其实在南京。而李宏利和爷爷下象棋的时候,爷爷总是把黑子下成红子,下上三盘棋就把脑力耗尽了。

    但是爷爷依然对建设家庭和谐文化抱有极大的兴趣。自己掏腰包买了两个桌子,一个是大圆桌,和饭馆的一样桌心可以转动。因为曾孙越来越多,现有的桌子已经不能容纳过年时候的团圆饭了。

    可是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曾孙女,爷爷自己却走了,大圆桌只用了一次过年的团圆饭。

    爷爷六月份还杀了鱼草背回来喂鱼,还给奶奶买了很多种子嘱咐要种哪些菜。再后来一点他在病中还说想吃明年生日宴会上的鸭肉,委托奶奶买了五只鸭子。如今买的鸭子羽翼越来越丰满。他生前最爱的黄猫,在病中自己吃不下饭的情形下,还坚持要我喂肉给猫吃(爷爷死后这只猫被伯伯带到远方再也没有回来)。

    从今以后,看到毛笔会想起爷爷,看到《康熙字典》会想起爷爷,看到爷爷最爱吃的木耳会想起爷爷。看到刘四爷爷会想起爷爷,看到姑奶奶会想起爷爷,看到曾老师和曾校长会想起爷爷。所有的一切都留下了爷爷的影子,他走过的路,他说过的话,他的手触过的每一件物事,都让一切过去像电影一样不停重放。

    所以在爷爷的葬礼上,我以从来没有过的虔诚去烧着钱纸线香,敬着鸡鸭鱼肉,供果茶酒。从来没有如此感觉到爷爷就在身边,再也不会离去;或是真的到了《佛说阿弥陀经》中的极乐世界:“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也许这就是夫子所说的“祭如在”吧。

    入土后父亲把爷爷的遗照置于太太公之像下边,我走之前凝视了许久,想来“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吧。

    嘎嘎,请安息。

    孙女 彩映 泣血跪叩

    公元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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