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吧，爷爷

我的爷爷贾桂生先生，于2018年5月27日，在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区家中去世，享年八十三岁。

灵堂上，唢呐声凄厉悲苦，刚刚从大连赶回来的堂哥给爷爷烧完了纸钱，磕了四个头，长长地作了一揖，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看着爷爷的遗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堂哥忽然转过身来，盯着我说道，亮，你记得小时候爷爷给我们炖的带鱼头吗？我刚刚听见爷爷说了，又给我们炖好了带鱼头了……

……

“老丧”指的就是老人的正常去世，“老丧”意味着老人寿终正寝，平静而完整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老丧”在朔州是被当成半个喜事来办的，爷爷正是这样安稳地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殡仪馆里很是喧闹，来人不断，花圈不断，悲伤的气氛却似乎没有那么浓重。孙孩们一边叠着纸元宝，一边聊着天，身穿孝服的大伯、父亲、三叔和姑姑陪着远道而来的亲人们，客人们，述着旧闻，叹着往事。

只是某个安静的时刻，

大伯盘腿坐在爷爷的遗像前，勾着背，一张一张烧着纸钱；

父亲点了不知道第几只烟，不再招呼来人，一口一口默默吸完了烟，然后长吐一口烟雾；

三叔在长明灯里点燃檀香，一根一根地插在香炉里，看一根插歪了，又小心翼翼地调了调位置；

姑姑已哭得没了力气，红肿着眼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黑白的遗像，沉陷在了悲伤和往事之中……

……

夜半，明月孤悬，冷风渐起，吹打的人们也都歇息了，我替下了疲惫的堂哥，和我的三爷爷一起坐在灵堂里，为我的爷爷，他的哥哥守灵。

香烛升起的烟雾，悠悠地飘在半空之中，香烛的气味伴着纸钱燃烧过的味道，在灵堂里久久不散。三爷爷一脸落寞地和我坐在那里，向我娓娓道来，爷爷人生中未曾向我们提及的那些往事，才被慢慢补全……

爷爷并没有什么传奇的经历，他师范毕业后支教平鲁，而后去了平鲁文化局，然后去了平鲁科学技术委员会，最后回到朔州一手组建了朔县司法局，成了朔县城最早的律师，从此与法相伴，兢兢业业，人称之为贾先生。

但爷爷并不普通，他是一个充满才情的人，写得一手好字，画画也是拿手，一个“灋”（同“法”）字，每一笔都是一幅小画，妙意横生，爷爷甚至会刻少有人刻的九叠篆，刻的章方正大气，别人瞧不上的章石，他却视若珍宝。

记得在我小时候，我和堂哥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记忆中，爷爷多是不苟言笑的，只是站在我们的后面，硬茬茬的胡子贴着我们的脑袋，大大的手握着我们小小的手，仔仔细细，一点一点教我们怎么握笔，写字时何时该顿，何时该提，又是何时该钩，教我们工工整整写字，也教我们工工整整做人……

爷爷，

您孤傲一生，荣誉无数；

您执拗一生，不屑财权；

您清贫一生，无愧于心；

您安然一生，儿孙满堂。

……

出殡这一天，爷爷的灵车走在前面，我们坐车跟在后面。

在刚刚赶回来的时候我没有哭，在正日的仪式上我没有哭，在起灵的时候我没有哭，在姑姑、妈妈们和姐姐妹妹们哭到沙哑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悲伤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让我无比难受。

此刻，我看见爷爷灵柩上镶着一块大大绿石头。

伴随着车行的颠簸，我盯着这块绿石头，我感觉它变得越来越小，也变得越来越不真切。

一点一点，我的心塌陷了。

我和人们说，爷爷去得没有遗憾，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见了最后一面。

此时，我突然惶恐地意识到，我自己没有见上爷爷最后一面！等我最后再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再也看不见我了。

泪如雨下……

从此天人永隔，四个孩子没有了父亲……

而我，没有了爷爷。

……

阴阳先生说，这里依山傍水，山势回拢，是一块宝地。

我不懂风水，只是觉得风景不错，可惜这里秀美中透着些许孤寂，已经是上午了，居然有阵阵凉风吹过。

而现在，爷爷的灵柩被一点点送进墓穴，土工们熟练得让人难受。

奶奶像小孩一样，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下棺，砌墙，埋土，她微微颤抖着，不敢走近，又不敢远离。

堂哥握着的引魂幡在风中慢悠悠地飘着，等到坟堆垒起，他把引魂幡小心翼翼地插在爷爷的坟前。

大伯点燃三支香，一根一根插在祭坛前。

三叔问主持葬礼的人，能不能点上几根香烟，我爸爱抽烟，那人说，可以的。

三叔点燃几根香烟，分给众人，他拿了一根烟，走上前去，把烟放到祭坛上，说道，爸，您再抽上一根吧……

……

都结束了，爷爷。

安息吧，爷爷，在青山绿水间安然睡去，从此不会有疼痛，也不会有哀伤；

微笑吧，爷爷，您的子孙满堂，他们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飘散在他乡，落地，但也落寞，请您在远处继续守望我们；

放心吧，爷爷，您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也活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有人继承了您的秉性，有人继承了您的画艺，而我们都继承了您的一身正气；

所以，闭合吧，爷爷，闭合您一生的孤傲，清廉与正直……

……

葬礼进行的时候，一只黑色的蝴蝶不断在我眼前飞过，我看着它，它飞到我大伯身边，飞到我父亲身边，飞到我三叔身边，飞到我奶奶身边，而后在坟边时飞时停，忽隐忽现。

等葬礼结束，我再想找那只黑蝴蝶的时候，它已渺然无踪……

黑蝴蝶

阴阳相隔两茫茫

今思量更惆怅

八十三载路长长

苦难多福少享

子孙儿女聚一堂

趁辰良别情殇

从今此去归天上

换了地方

不念亲厢

（堂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