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曾读过毕飞宇的短篇小说《祖宗》,当时感到荒诞、震惊和恐怖,今日再读这篇小说,感觉有所不同——毕飞宇小说艺术的精湛深深震撼了我。
小说和诗歌、绘画、音乐一样都是艺术,有人说好的艺术作品能给人三个方面的感受,即视觉冲击、情感共鸣和哲学思考。借用这一说法,我们来看看毕飞宇的这篇小说。
视觉冲击。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如同绘画带给人的视觉冲击是线条是色彩是空间布局,小说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即是语言。毕飞宇的小说语言不是那种经过规训的风格,是自由自在、神出鬼没的,是洋洋洒洒、一泻千里的,是纵横捭阖、跌宕起伏的……怎么说呢?是——诗韵,充满诗的韵味。
她的长叹在我耳朵里穿越了太祖母的沉默,彗星的灵光一样一直倒曳到远古的明代。
我看见了家园在时间之液中波动,被弧状波浪拍打的岸一直是太祖母的牙。
棺材几十年来安静地随地球绕太阳公转,与阁楼中的太祖母相互推诿、相互盼望,期待赋予对方以意义、以结局、以永恒的默契。
我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父亲低了头就不语。父亲沉默的样子像太祖母的另一个季节。
这些语言如同散文诗一样,或者直接就是诗歌,是完全可以朗读甚至于吟诵的。读着这些文字,不仅能给你带来视觉审美的感受,而且能给你带来听觉审美的感受。
情感共鸣。
这该是小说的内容所带来的效果。小说的内容是层层递进的,让读者由不可思议到震惊再到恐怖,并且与小说中“我”的情感达到了某种共鸣。
活到一百岁的老祖宗,因为一口完整的牙齿引发了后代的担忧。民间说法人活到一百岁还不掉牙齿会成精,成精对后代自然是不利的,因此老祖宗的后代们一致决定给老祖宗拔牙……
此时的“我”是什么感受呢?“父亲说完拔掉头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使我感觉到我对历史不堪重负。”“不堪重负”四个字足以看出“我”内心的感受,相信第一次读这篇小说的读者读到此地时应该是瞪大了眼睛的,跟“我”一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怎么能给活生生的人拔掉满口的牙齿呢?只是文中的我除了不可思议,还有无可奈何。
可是接下来更让读者震惊的是,在买不到麻药的情况下,他们用绳子捆绑、用老虎钳开拔、用托盘承接……作者没有正面描写老祖宗牙被拔时的状态,而主要写了被拔后的状态:太祖母的牙齿全排在木盘里了,牙根布满血丝……太祖母一百岁的血液在她的唇边蜿蜒……太祖母卧在地上气息喘啜,喉管里发出的吱吱声桨橹一样欸乃,她老人家的皮肤在慢慢褪色,与旧宣纸仿佛……
此时的“我”是什么感受?“只记得那种迅猛和生硬痛楚的心理感受,再后来我闻到了TNT的气味,我就像被冰块烫着了那样被TNT的气味狠咬了一口……”我们也如“我”一样,十分震惊、生硬痛楚、寒冷、撕扯……
后面更让人感觉恐怖的是,半夜棺材里发出指甲爬动的声音……之所以感到恐怖应该是两个个原因:一是有种午夜幽灵的感觉,怕是这棺材里已死去的老祖宗变成了幽灵;二是这老祖宗的生命可谓顽固(注意不是顽强而是顽固),受到这样的摧残居然还不死去。作者用“丧心病狂”四字形容老祖宗在棺材里指甲的抠动,其实读者读出的是反讽——这家人对老祖宗的做法可不就是“丧心病狂”?
哲学思考。
毕飞宇曾经说过他写作这篇小说的缘起,是从安徽人那里听到过一个说法,说人活到一百岁不掉牙就会成精。这种说法恐怕不只是在安徽,我的老家也有这种说法,不过我们老家的说法是还要早,八十岁不掉牙就会成精。
作者写作这篇小说给人带来的不只是语言的美和内容的恐怖,更多的该是给人哲学上的思考,是对民间生死观的一种考量。
生是生命的开始,意味着喜悦,死是生命的终结,意味着可怖。中国人向来忌惮谈论死亡,可死亡确是文学、艺术、宗教、哲学不可回避的主题。
小说中处处能给人带来哲学的思考。老祖宗的存在给家人带来的是死亡的气息,婴孩的到来带来的则是生的希望。老祖宗初见“我儿”时的摸索、一笑以及那一声“老祖宗”,作者用了“文不对题”来形容其实很有深意。“祖”字的字根意义是男根,是生命的延续,老祖宗摸到了婴孩的男根可不得叫一声“老祖宗”?老祖宗的这一摸一笑,是对家族血脉延续的心领神会,是不可抑制的开心喜悦。
太祖母走近了我的儿子,他们用非人类的语言心心相印地交谈。他们的脸上回荡起大自然赋予人类最本质的契合,日出日落一样呼应,依靠各自的心率传递春夏秋冬,使人类对应出宇宙最美妙的精华。他们在谈。没有翻译。如同风听得懂树叶的声音,水猜得透波浪的走向,光看得见镜子,瞳孔能包蕴瞳孔一样。
忍不住分享文中的这段话。这段描写的是老祖宗和还不会说话的婴孩在天井里的交流,读来既有诗的韵味,又有诗的意境,我以为诗的意境更多的是哲学层面的思考。生与死的相遇,如同日出日落一样呼应,包括人在内的自然万物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生死转换轮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好的小说应该具备这三个特点,但这三点给写作者带来的却是不小的考验。还是用司马迁赞孔子的那句话来表示我此刻的想法吧——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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