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安庆人,在世时家里常听得到她的安庆方言。我那时小,认为上海话和普通话之外的所有语言都是异类,听到安庆方言便放肆嘲笑,还故意模仿得不伦不类。
长大后才发现,古色古香的安庆话其实典雅动听、韵味无穷,仿佛天生就能用来吟唱,安庆人讲着讲着,就讲出雅俗共赏的黄梅戏来。
中国各地方言种类繁多,数不胜数,和安庆话一样,每一种方言都是世上最美的语言。
方言有意韵之美。《宁波音乐家》是上海独角戏中的名篇,学徒和老板用宁波方言对话,问答之间竟变成华丽舞曲,姚、周两位大师演绎起来从容不迫、妙趣横生。北方相声也有《戏剧与方言》、《普通话与方言》等作品,侯宝林先生分别用老北京话、河南话、山东话、上海话表演兄弟俩起夜相遇的一段,可谓经典中的经典。
独角戏大师姚慕双周柏春方言有真实之美。
看主旋律,伟人一口浓重湖南方言,蒋介石开口“娘希匹”,顿有身临其境之感。
再遥想当年,山东人孔子对弟子曰:“俺薛,三人行,必有俺的师。”
山西人司马光听说小伙伴掉进水缸,果断说:“甚?掉缸里了,额砸!”
高邮人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乡音脱口而出“辣块妈妈的,抢老子的女人,反了!”
天津人霍元甲打倒俄国大力士,为国争光扬眉吐气:“你介算嘛大力士,我只是逗你玩你就趴下了,有本斯再来。”
世事变迁都真实地发生在那些方言里。
方言的演变、传播反射出诸多重大历史事件,更被赋予厚重之美。
如南京、杭州等地的方言有很重的北方语言痕迹,这要追溯到中国历史上两次著名的南渡。第一次是西晋末年,五胡乱华西晋王朝覆亡,宗亲司马睿建立偏安东晋王朝,定都建康(今南京),王、谢等北方门阀望族大批南渡。中原旧族自以为身份高贵而乡音不改,洛阳又长期领全国风气之先,河南话因此成为天下楷模。江东人士仰慕洛阳风尚,都以说一口正宗河南话为荣,顾、贺、陆、张等江东大族上层人物,偷偷藏起口音,厅堂之上,一口一个“中、中,啥都中”。
第二次南渡发生在北宋末年,金国攻陷东京汴梁(今开封),北宋灭亡。北方官民为避战火,再次大规模南渡。几经磨难,康王赵构最后定都临安(今杭州),这才安定下来,西湖歌舞消磨了英雄壮志,也使南北方言再一次融合渗透。
到了近代,经济力量决定着方言的盛衰。如上海话,真正的上海方言是被称作“本地话”的语言,今天的上海话只能算变异的第二代方言。
上海开埠后,各国、各地移民蜂拥而至,各地方言和本地话、“洋泾浜”英语不断交融,产生了今天的上海话。外来移民们携工业文明之势占据主流地位后,第二代上海方言终于变成今天“正宗”的上海话。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上海步入发展黄金期,各国各地的优秀人才不断涌入成为“新上海人”,可以想象,当普通话、外语、上海话、各地方言再次交融产生新的方言,当“新上海人”成为各领域的佼佼者,第三代“上海话”必定成为“正宗”,今天的第二代上海话也会慢慢变成新的“本地话”。
政治、经济、文化力量的此消彼长最终反映在语言的强势和衰退上,不知不觉,方言成了历史的证人。
中国地大物博,方言给交流带来很大障碍,所以推行普通话。
我们离不开普通话,但更热爱着拗口亲切的方言。
普通话是连锁快餐店,适合大部分人,窗明几净、赏心悦目,做出来的食物中规中矩,酸甜苦辣恰到好处,老少皆宜。方言是街角风味小吃店,满屋乡音,放松得可以坦胸露背。食物特色鲜明,酸到齿软、辣到麻木,客气、坚决地将外人挡在外边。
外婆在世时,同我们小辈及邻居、朋友等讲话,她都用带安庆口音的普通话,只有同她的子女们讲话时才用正宗的安庆方言。安庆方言如金箍棒划出的圈,将我们小辈隔在圈外。
圈内,是故乡安庆的旧人旧事,是战火纷飞颠沛流离,是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圈外,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是金色童年幸福生活,是繁荣富强走进新时代。
2003年外婆过世后,家里再没人讲安庆方言了,清一色的上海话。
外婆在世,安庆方言是他们的乡音。
外婆去世,我们的故乡就只剩下上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