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是附近女孩子们中的领头人的汪家小姐姐,像被狂风暴雨摧残的鲜花,直接凋零枯萎了。苏蕙远远地看见她,头发蓬乱,面如死灰,目光呆滞,瘦骨嶙峋,如行尸走肉一般,步履蹒跚地缓慢走着。
苏蕙远远地看着她,脑子里却是她曾经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是莫名的酸痛。她只能在对方看见自己之前,拉着同行的小伙伴,快步转身离开。
“哎哟!好痛啊!”突然,身边的小伙伴惊惶地痛呼起来。苏蕙还没来得及问,小伙伴怎么了,就听见轻微的“咚”的一声,感觉到自己背上猛然一痛。她停下脚步,看见了一块鹅卵石掉在脚边。她回过头,却看见了汪家小姐姐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继续朝着她们几个小女孩扔过来。
汪家小姐姐一边使劲儿地扔石头,一边面目狰狞地骂骂咧咧。距离太远,不知道她骂些什么,但是她恶狠狠的样子,吓得小伙伴们大叫起来,一哄而散。
苏蕙不由自主地跟着小伙伴们狂奔,仿佛重现了不久前的情形。苏蕙这一次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却是对汪家小姐姐满满的同情,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歉意。
后来人们传说,心高气傲的汪老师因为不堪忍受白天受到的凌辱,晚上打发孩子们去看电影,自己和妻子在家里销毁了自己所有的文字资料。这里面有他的日记、多年来的教学笔记、与亲友们的来往书信等。
孩子们看完电影回家,还看见父母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直到很晚很晚。第二天早上,汪老师破天荒地没有在孩子们上学之前离开家,而是把四个儿女都送出了家门。
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才发现他们同时失去了父母双亲,成了孤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时传来有人自杀的消息。无处不在的高音喇叭时常恶狠狠地叫嚣着,这个自取灭亡、那个自绝于党和人民。白纸黑字的大标语刷遍了各个角落。
那时候,真是应了:江湖没罩井没盖,房梁树干处处在。只要一个不留神,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殒落了。
不知是上面的指令,还是造反派自己感觉死亡的人数增加太快了,那种疯狂地凌辱、虐待斗争对象的批斗会、游街示众逐渐减少,最后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
当善良的人们悄悄松了一口气,觉得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又一波运动的狂风恶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苏蕙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感觉情况很不对劲:家里防蚊蝇的纱门大大地敞开着,蔡阿姨站在离家门远远的地方,不时向家里的方向探头探脑。
“蔡阿姨,你在这里干嘛?”苏蕙大步走到蔡阿姨身边,有些好奇、有些不满地大声冲着蔡阿姨问道:“我弟弟呢?”
蔡阿姨被苏蕙突如其来的大声问话吓了一跳。她拍着胸脯,转过头来,看见苏蕙气呼呼地怒目圆睁的样子,松弛下来,小声说:“哎呀呀,吓死我了!”她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试图安抚自己狂跳的心。
“哼!”苏蕙见蔡阿姨并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气哼哼地扭头就走。蔡阿姨一伸手,却没有拉住苏蕙的小胳膊。
苏蕙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家门口的台阶,冲进了敞开的纱门,顿时呆住了。
家里面有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如狼似虎地四处翻腾。地上、床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随意丢弃的物品。她惊讶地瞪着眼睛,长大嘴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来,告诉我,你爸爸妈妈都把东西藏在哪儿呢?”一个听着和蔼却透着邪恶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同时小苏睿的身影摇摇摆摆地从后面房间转出来。他小小的身体旁边跟着一个面容扭曲的人,正弯着腰在问他话。
苏蕙好像看见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和小红帽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冲上前,一把抓住小苏睿的手,大声说:“弟弟,我们出去玩。”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克制住自己浑身颤抖,拽着有点不情愿的苏睿走出了家门。
那些在苏家四处野蛮翻腾的人,瞥了一眼苏蕙和苏睿。他们觉得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小姑娘,拽着自己年幼无知的弟弟往外走,都没有在意,听之任之。
苏蕙把苏睿拉到蔡阿姨身边,直接把弟弟塞到蔡阿姨怀里,急促地说:“蔡阿姨,你看好了睿睿,不要让他乱跑!”说完,她扭头又往家里走去。
蔡阿姨一手搂住苏睿,一手试图抓住苏蕙,却落了空。她着急地压低声音喊道:“小祖宗,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苏蕙头也不回地喊道:“我要去家里看着,不能让别人偷我家的东西!”
蔡阿姨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出声。她心里头大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小祖宗这么大声喊别人偷东西,不怕被造反派打死啊?”
苏蕙已经快步跑回了家里。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站在屋子中间,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屋里的人,视线随着那些人的行动而转动,眼睛连眨都不舍得眨一下。
那些无法无天在别人家如入无人之境的人,大肆随意翻腾别人家的东西,并有意无意地把手边的所有物品任意丢弃,造成了一片人为的混乱不堪。
他们不仅翻腾明面上的东西,还不管不顾地撬开书桌、箱柜的各种锁头,把别人家的珍藏、私人物品倒在地上,一阵肆意翻看,再随意践踏。有时候,还会拿着某一件物品,在一起品头论足,放肆地嘲笑。
这是席卷全国的、毫无道德底线、毫无人性的、无法无天的抄家活动,是文化大革命中,祸及几乎所有家庭的无耻行径。
苏蕙紧咬着牙齿,攥紧了小拳头,怒目圆睁地瞪着在自己家里横行肆虐的造反派。
她看着那些人把家里的影集翻出来,随意撕下妈妈的一张张照片,放在地上随意践踏。他们拿出爸爸的气枪,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似乎确定不了这是否可以定义为“阶级敌人试图变天”的武器?
“喂,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人砸开了爸爸书桌抽屉的钥匙,从里面拿出来一把真正的手枪!他高举起手枪,大声炫耀着:“看,我找到了反革命的铁证!”
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聚集过去。他们眼里露出狂热的光芒,心里狂吼着:“真枪啊!铁证啊!”
这些造反派都怀着一种病态的心理,恨不得把以前高高在上的所谓领导、师长等等统统拉下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找到反革命罪证,就是他们疯狂肆虐抄家的主要目的。另外一种不能与人言说的龌龊心理就是,他们想窥探自己原来接触不到的、别人家的隐私。
有人不甘心被别人抢了头功,继续在抽屉里翻查,希望找出一些更加劲爆的东西。他翻出来一个大红色锦缎封皮的本子,打开一看,傻眼了。他小声说:“哎,哎,你们看看这个!”
他的伙伴们被他神秘的样子所吸引,纷纷凑过来,看着他手里的大红本子。
“我X!”一个造反派直接爆出一句粗鲁的脏话,一把夺过那个大红本子仔细看了看,又对照了一下那把手枪,顿时泄了气。他沮丧地说:“妈的,还以为真立了大功……”
那些人传看了一下那个本子,又互相对视了一下,垂头丧气地把那个本子放回抽屉里。他们轮流翻看了一下那把真正的手枪,也放回了抽屉里。这是唯二两件没有被乱丢乱摔的东西。
那些人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失去了最初的狂热。他们只是搜走了一批李瑞晶青少年时期的照片,其它一无所获。
等那些暴徒一样的造反派踢着满地狼藉,陆续离去之后,苏蕙才松开自己的拳头,蹲下来,一点点收拾起地上的东西。
不久后,C大的造反派各个不同的派系联合举办了“文化大革命阶段性成果展”。他们大张旗鼓地宣传、鼓动人们去参加,去接受革命造反成果的教育和洗礼。
苏蕙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看了这个展览。
在C大的一栋主要教学大楼里的整整一层楼,所有的教室都被布置成了展厅。展厅里完全没有设计、没有任何美感、简单粗暴地陈列着从各家各户抄家而来的“展品”。
那些所谓的“革命成果”,大多数是各家各户的珍藏物件,被歪曲事实、扣上各种任意编造的、莫须有的荒谬罪名。
好些人家被抄出各种各样的金银珠宝首饰、金条、银元、绫罗绸缎等等。这一类物品轻则是“资产阶级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的物证,重则被诬陷为“反革命分子企图变天的罪证”。比如,某些人家收藏的“袁大头”银元,就成了“妄想复辟封建制度的铁证”。
有些年事已高的老教授保存的有着青天白日印章的文凭、证书等,统统被认定为反革命分子妄想推翻新社会的“铁证”。
许多珍贵的古籍善本、文献资料,甚至可能是孤本、绝版的宝贵书籍,被肆意妄为地定义为“地富反坏右”宣扬“封资修”的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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