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否极与泰来
高中时代,最多的就是考试。
系统性的考试,每月至少一次,还有一些随机的单科测试那是数不胜数。我们的老师都极富难以理解的高度责任心,批完一次考试的试卷往往就是一两天。
我们伟大的班主任更是勤勉有加,每逢数学晚自习,他瘦弱的身躯便会抱着超过他体重的试卷来到晚自习课堂。让班干部分发好试卷后,他会在讲桌后坐好,气定神闲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刚开封的烟卷,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优雅地划燃一根火柴,点上。然后在空气中挥舞几下手里的火柴杆,待它熄灭后,放入课桌上的烟灰缸里。他鹰一般的眼神扫视教室里的每一个人,即便是马谡武松这样的青年才俊也不敢轻举妄动,当然,贾瑞荀彧之流是不需要轻举妄动的。如果是数学课,批改过的试卷会在第二天的课上就会分发到个人手里,一直想不通班主任的精力为什么那么旺盛。
一堂晚自习下来,烟灰缸里就会留下一根火柴杆和二十根以上的烟屁股,这个数量的多少通常是由是否有人惹他生气决定的。在那个年代,吸烟还没有被认为是不文明的行为,它是体力劳动者辅助思考的需要,没有公共场所不能吸烟的规定。我们的教室当时已经够牛逼了,有闭路电视、电扇,但是没有空调,窗户除了刮风下雨都是打开的,不大可能会残留浓烈的烟味,没有老师因为在教室里吸烟而被学生投诉过。那时的老师真的是殚精竭虑为前途着想,没有人像现在收费补课的,学生因为吸烟的问题投诉可爱可敬的老师,绝对会被同学群起而攻之。
如果不是数学晚自习,班主任也会来,有时待一会会离开,任课老师就不一定了。因为任课老师通常代几个班的课,学校也没有规定老师在晚自习时一定要坐班。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化学晚自习,我们的化学老师是年级组长寇老师,就是那位让我和荀彧陈赫在古树下罚站而扬名惠中的那位。最近他喜得贵子,晚自习来不了。那天晚上是当年丰田杯的决赛,我是其中一方的意大利AC米兰的死忠,另一方是巴西圣保罗。
以下几段文字系转述,对足球没兴趣的读者可略过。
欧洲/南美洲杯(European/South American Cup),是一项由欧洲足球协会联盟(UEFA)与南美洲足球联合会(CONMEBOL)合办的国际足球赛事,每年一度由欧洲及南美洲实力最强的俱乐部进行较量,参赛队通常是欧洲冠军杯(后改制为欧洲冠军联赛)冠军和南美解放者杯冠军。1980年起,日本丰田汽车公司赞助该项杯赛,赛事此后被冠名为“丰田杯(Toyota Cup)”,赛制也从主客场两回合制改为一场定胜负。丰田杯比赛地点最初固定在日本东京国立竞技场,2001年后改于横滨国际综合竞技场举行。2005年起,洲际杯被国际足联俱乐部世界杯(FIFA Club World Cup)取代。
我和马谡订好了计划,晚上他爸不在家,可以去他家看球,前提是从学校溜出来。在七点前后,班主任如约而至,待了十分钟后,离开了,一般这种情况是家里有事需要忙活。
马谡和我给班长请了个假,班长是不敢得罪我们的。荀彧许褚之流眼红的要命,但是他们不敢离开去看球,因为一万字的检讨还笔墨尤香。
安全起见,我和马谡分头离开,他走北门,我走对着微澜湖的南门,然后在街上汇合。他用自行车带我回家。
我很快溜出来了,微澜湖边月色朦胧,湖光山色,很是惬意。
我登上了来惠桥,突然有个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来,我第一反应是王莽那狗日的又请人来为难我。当我看清来人,我发现情况更糟:来人是班主任老先生!
当时,我的脑袋要炸掉了,荀彧许褚的惨状不断在我眼前放电影,但我必须冷静下来。
“帅老师,您怎么在这?”我强颜欢笑。
“帅老师,我肚子痛的厉害,想回家吃药”——我也知道,“肚子痛”是个烂俗无比的借口,但此时此刻,我唯有这一棵救命稻草了。帅老师教书育人几十年,阅人无数,用几个脑细胞就能戳穿我的阴谋,但是还是照顾了我面子:“那你要回家去,我会往你家打电话。”
“肯定回家,谢谢帅老师!”我感觉后背正在冒汗,硬着头皮往家的方向走,过了一医的路口找了家电话亭给马谡家打了电话,马谡老妈接的,我说阿姨,你帮忙转告马谡一声我要上班主任家拿东西,所以不能去您家拿学习资料了。
挂了电话,我得马上思考此时回家怎么跟老爸解释,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决定了实话实说。我爹那个人,当人事科长的,我撅一下屁股他就知道我拉什么屎。
决定了这么面对亲爹后,我马上思考怎么会被班主任抓个正着。最大的可能是,帅老师回家的路上,在来惠桥上等了一会,来惠桥地势很高,可以看到教室的情况。他看到我出来了,就在来惠桥上等我自投罗网,啥叫经验呐!
回家以后,家里有客人,避免了我被老爹暴打的命运。我爸问你怎么回来了。我回答回来看球赛。
老爸的脸色立即变了,当着朋友的面,不好发作:“你向老师请假没有?”
“请了,我对帅老师说我肚子痛,回家吃药。”
我爸的朋友在旁边安慰我爸,让他不要生气,又问我看什么球赛,缓和了气氛。
我老爸决定放我一马:“下不为例!”
“是,是!”
付出了巨大代价看的球赛,AC米兰输掉了。
可怜马谡同学,在约定的地点,一直等我到放学的时候,球赛也没看上,回到家才知道我失约的原因。他聪明的脑袋瓜很快破译了我让他妈帮忙转达的话。
第二天,利用早操的机会,向马武荀许等传达了昨晚比赛的精华以及我的观后感,当然也有我被班主任抓获的窘态。
一周以后,月考开始了。我们考试座位的安排,是按照上一次的考试排名来的,成绩差不多的人坐在一块,减少作弊的可能性。一个考场三十人,我刚好与赵飞燕,也就是荀彧女朋友,也是我初中同班。
我们当时的试卷一般分选择题(小题)和大题。我扣分最多的一般是小题,所以,为了过好月考后的那一个月,我有机会会选择作弊,与邻座的人对小题答案,一般对过之后,数学物理都能上一百三四十分,满分是一百五。
当时考数学,我答完卷子后,觉得有些选择题还不确定,就写了张纸条,丢给赵飞燕要她的选择题答案。
我亲爱的,不荀彧同学亲爱的赵飞燕同学太缺乏斗争经验。我递纸条时她配合不好,被监考老师有所觉察,于是走到她身边,她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揉烂后扔到地上,或者像女共产党党员一样把纸条放到口里嚼烂了吞下去,这样监考老师也就没有任何证据。
赵飞燕同学把纸条交给了监考老师,我的噩梦又开始了。
消息传到班主任那儿,班主任很生气,又有哪个老师面对学生作弊不会生气。在他讲评试卷的时候,严厉的批评了赵飞燕和我,说要处分我们两个人。荀彧心爱的赵飞燕同学当即泣不成声,悲痛欲绝。
见此情景,我内心非常难受,主要是充斥了因连累女生而产生的愧疚感。
“报告!”——课间,我跑到老师办公室,求见班主任。
“进来。”班主任看到是我:“冰颖呐,你怎么回事?”接着估计有一个长篇的教育。但是,我接下来的话让他感觉意外,暂时放下了对我的大篇幅的惇惇教导。
“帅老师,我十恶不赦,这次考试作弊源于平常学习的不努力,纯属我个人的行为。纸条是我所写,是我找她对选择题答案,也是我递给赵飞燕的,她完全被动,她都不知道纸条里面写的是啥。罪责完全应该由我承担,处分只应该处分我一个,跟赵飞燕无关。如果处分她,我不服!”
“你不服?”班主任笑了起来,“你还算有种,敢于承担责任。处分的事,学校会决定,你的意见,我反映反映。你要吸取教训,功夫用在平常,而不是考试的时候。”
“是,帅老师!”
回到教室,荀彧正在安慰赵飞燕。我凑过去,告诉她,老师已经明白了,她没有责任,好不容易止住了她的眼泪,哎,姑娘家,就是麻烦。
事实上,学校根本就没有处分我们的意思:1、月考只是学校自行组织的参考的测试,对高考结果没有半点影响;
2、我这属于“作弊未遂”,并且认错态度极好;
慢慢地,这个事就过去了。某日,我们在微澜湖边树下乘凉,我笑问自己的坏运气是否过去了。马谡捻着他蓄了有两三个月没修理的山羊胡子道:“昨夜观星相,见群星聚于你家屋顶;其大星光如皓月,乃否极泰来,要走桃花运了。”
我们周六晚上不上晚自习,下午下了课就可以回家了。每次临近周六,我都会祈福,希望不要下雨,如果不下雨就会有一场相对正式一点的比赛。当时还很少见今天这种塑胶的人工足球场,所有我们可以利用的球场都是天然草,其实就是没草的硬地(多年以后,我读了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传记后才知道,原来大球星年青的时候也有几年的训练是在硬地上进行的,上帝眷顾他,没让他落下旧伤)。这种场地,基本没有吸水能力,一下大雨,就成为一片泽国,球的运行轨迹很难判断,踢得很不爽。
我们自己组织了一支队伍,我是球队的后勤服务总监兼主力球员。职业联赛的球员是踢球拿钱,我们是拿钱踢球。我们从零花钱里抠了好久,抠出了十一套球服的钱,印上了号码,上场的同学穿。至于个人的护具,像护腿板,球袜,球鞋则是个人自己准备。
我一般周六下午会联系一场外校的比赛,我的重要工作,除了联系球赛,还有在赛前确认踢球的人数,向他们收取一点费用,用来支付到球场的交通费和买水。那个年代,“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
有一天,马谡问我与王语嫣有什么进展没有,我想了想:“现在可以和她并肩走回家,算不算?”
他大笑两声,抬头望天,长叹一声:“我的冰颖同学,我的冰娇娇,你知不知道别人比你高一级呀。按照你的速度,别人到毕业了都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马谡同学在我心目中就是一等狗头军师,一直对马谡同学言听计从,这次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但是我也有我的道理:“我觉得这样挺好,能有机会陪她说说话,知道她心里没有什么人。”王语嫣在我心中或许就是一个神的存在。
马谡同学又仰天长叹一下,然后用右手中指推推眼镜框,提出了一个我觉得可行的建议:“你可以请她来看你们踢球呀。”
我仔细筹划了一下,王语嫣平时步行上学,踢球的地方不能太远,离我们很近的十四中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问题是,十四中的实力比较强,他们有专业的教练指导。如果没有鲲鹏厂的两个中场主力,我们可能会落败,我可不希望在王语嫣观战的情况下输球。
我们市有一个特别大的飞机制造厂——鲲鹏厂,有好多子弟在惠中上学。鲲鹏厂大多数职工都是北方人,爱好踢球。他们厂有一万多人,足球水平相当高。可以这么说,惠中的足球运动是鲲鹏厂的子弟给带动起来的,特别是有两个中场在我们队中,马超和“钩子”张辽能力超群,能够主宰胜负。
问题来了,鲲鹏厂离市区较远,在惠中上学的子弟都住校。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下午,鲲鹏厂都会派一辆大巴来接他们的子弟回家,第二天早上再送过来。星期天我们不上朝读,八点到校即可。这周末刚好赶上他们回家的时间,如果马超和张辽回家的话,我们中场就撑不住。
有天午休时间,我专门找到马超和张辽,问他们周末能不能不回家。我是很不好意思提出这个请求的,离家一个月了,谁不想家。马超和张辽很仗义,二话没说,答应我留下来踢球。
联系十四中也很顺利,他们很快做了肯定的回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马谡所言:否极泰来。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天气。越临近周末,我越是担心下雨,都有点焦虑了。
于是我求助于我的狗头军师马谡同学。他捋了捋几根不齐整的山羊胡子,看了看天:“天上鱼鳞天,无雨也风颠。”
“颠你个锤子,马谡,你能不能吐点象牙出来!”我对我的狗头军师第一次产生不满。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了”——我放下了对不可控因素的焦虑,把精力放在了可以控制的地方。我跟老妈说学校有事,晚上不回去吃饭,每天下午都在练球。周五减少了运动量,只是颠了一个小时球。这是武松同学给出的专业意见。
星期三的晚上,我等着王语嫣与刘梦琪分手后,追上了她。我们都有了某种默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就会停下脚步。
“嗯——你这个周六放学后有时间吗?”
“怎么,你要请我看电影?”她莞尔一笑。
我心里想,有戏了。我真感谢马谡,我亲爱的狗头军师。
“嗯,我们周六有场球,想让你去当观众。”
“这样呀?可是我对足球一无所知呀。”
“看就行了,哪边进球多哪边赢。”
“好吧。看看你们是怎么折腾球的。”王语嫣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很大方得体。
回到家,我给马谡同学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用了无数肉麻不堪的溢美之词,热情洋溢地对他进行了感谢。
周六来临,天气大好,我出发去球场之前冲马谡来了一句:“狗日的无雨也风颠!”
我为了这次球赛,让人从武汉带了双专业的球鞋,现在看来,鞋底是AG(Artificial Ground),不适合坚硬的土场。我在王语嫣到来之前,还是换回了平常练习穿的回力胶鞋。
比赛开始之前,我一直没有看到王语嫣的身影,有点失落。马武之流还在一旁奚落:“冰颖同学,是不是被人放了鸽子?你要拿出职业球员的素养呢,啦啦队不到,也要有职业风范,不能让惠泉中学蒙羞呀!”
上场前,我朝他们竖了竖中指,就像埃芬博格在世界杯上那样。
上场五分钟,我确实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提不起精神,也拿不住球,被许褚骂了好几次。
踢倒第十分钟的时候,王语嫣真的出现了,穿着她那袭美丽的蓝色连衣裙,映着落日的余晖,像仙子一般。
她没有靠近球场,大概是跟我们同学不熟,远远地站在教学楼的阴凉下。
马武也看到了,他们大喊:“6号球员,可以打鸡血了!”
我就是6号,顿时来了精神。今天为了照顾我,多出风头,让我打了中锋,平常我是踢中场的。
没多久,马超中场塞给我一记直塞,我转身抹过后卫,一脚打门,触球的部位有点靠后,打飞了,但是射门的力量还是很足的。球走了个抛物线,滚到了王语嫣脚下。马武荀许之流开始大喊:“6号,注意是射门,不是射人!”
我跑过去接球,跟她打了个招呼。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马武荀许之流又起哄:“我们也要喝矿泉水!”
我脸红了,没理他们,专心踢球。
我耐心地与张辽马超做了几次来回传递后,靠住一个后卫,把球塞给了后插上的许褚,他推了个远角,球进了。队友们拥抱在一起,马武又造势:“6号进一个!6号进一个!”
过了一会,张辽中场拿了球,分给了套边的许褚,他沿着边路衔枚疾进,瞬间过掉了边后卫,传出一个低平的传中,刚好我就在球的路线上,用头把球砸进了对方网窝。
“6号进球了!6号进球了”马谡武松比自己进球还激动,跳起来喊。
二比零领先后,十四中的队伍换了两个大个的队员上来,疯狂地围攻我们。这也就给了我们反击的机会。张辽和马超不断把直塞球塞到我脚下,有好几次都被对方后卫及时破坏了。到了七十多分钟,我把握住一个机会,扛住最后一个后卫,把球放过来,右脚停之后,往前拨了两部,左腿虚跨了一步,晃倒了守门员,把球踢进了空门。赛场边的我们的队员和啦啦队沸腾了,三比零,我们踢十四中还是少有的比分。
我此时用尽了最后一点体力,示意队友换下了我,我走到王语嫣身边:“没感觉到太无聊吧。”
她微笑着回答:“还好呀。有点不明白,球砸到头上不痛吗?”
看来她对我那个头球记忆深刻,这其实是我在队里进的第一个头球,我平常戴着眼镜,不怎么争抢头球。今天属于许褚的球传得太好了,直接砸在我前额上,我也笑笑,跟她解释道:“顶准了部位就不痛,前额这里很宽阔,骨板很厚,保护着大脑,顶着球不会疼。”
我给王语嫣找了个地方,垫上我的干净球衣,让她坐️下,我就坐在她旁边的地上,离开了一点点距离。我们坐着看完了比赛,后面马超又进一个。终场前,我们被十四中扳回一城,4:1结束了比赛。大家都很开心,我与大家道别,推着自行车陪着王语嫣步行回家。今天我要早一点赶到球场,所以骑了自行车。
“嗯,你那天以为我要请你看电影?”
“对呀。”
“那意思是,我要是请你看电影的话,你不会拒绝喽”我乘胜追击。
她微笑一下,没有说话。
我把她送到楼下,她刚走到楼梯口,又返回来,问了我一句:“你以前天天跟在我后面,累不累?”
我没有回答她。望着她的背影进入楼道,感应灯亮起,听着她上楼的脚步声,掏钥匙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然后楼道的灯关熄灭。
我抬起头望望天空,那有什么鱼鳞天,分明是繁星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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