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地图》

作者: 茉莉遥 | 来源:发表于2018-05-01 13:56 被阅读110次

    撞见他的第一天,我就问我自己,为什么要脸红?当他弯腰捡起我的红色钢笔,我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的脸就红了。接着他才说他也有一支这样的笔。我接过钢笔,说了一句谢谢,就逃进了附近的咖啡厅。

    他为什么要跟踪我,现在又撞倒我?我内心充满着疑惑,可我并不害怕。相反,我很兴奋,毕竟他长那么帅。

    那家咖啡厅坐落在一座蓝色大楼的背面,一年四季没有光,地窖般的阴冷,我实在不明白姑姑为什么喜欢这种地方,她几乎每天都要在这里等天黑。咖啡厅老旧的木质餐桌旁边,坐着我今天要见的人——这个月的第九个相亲对象。

    我厌恶这一切的安排,可我别无选择。姑姑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想尽快把我嫁出去,也不管我才二十二岁,刚刚从一所三流大学毕业,没身材,没才华,普通地就像超市里的土豆。

    自从十岁时我失去双亲,她二十五岁失去爱情,我们就开始相依为命。我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我害怕失去她,这是我一直顺从她的唯一理由。

    和上周一样,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等待对面那个头发油腻的中年大叔开口说话。姑姑给我选男人的品味实在太差,也许在姑姑的眼里,有个男人肯来爱我就该感激涕零吧。这时服务员端来两杯咖啡,他个头高大,我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他轻轻地放下咖啡,用方言说了一句,坐在靠窗的那位先生请的。

    我朝着服务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噢,又是他。我能感觉到相亲对象的不自在,他穿着蓝色西装,和他的黑皮肤一点都不搭,裸露的手臂上能看见红褐色的纹身。

    我先开口说明我的情况。我的情况其实非常简单,几句话就说完了。我说,我没有父母,没有存款,正如你所见,我也不漂亮,也没有稳定的工作,你能接受吗?相亲对象说不介意,说完他舔了舔嘴唇。

    这时我注意到咖啡厅里正在播放一首我没有听过的英文歌,坐在靠窗位置的那个人独自喝着咖啡,手里捧着一本书。我歪着头想要看清楚书名,这时相亲对象开始介绍自己,从他的职业,年龄,零零碎碎地说了很多,我很厌烦。

    我只好打断他,说我想去一趟卫生间。我拎着包去了卫生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找出我仅有的一支口红,耐心地涂抹在我干燥的嘴唇上。

    红唇并没有让我更性感,而是看起来怪异,似乎在证明人丑多作怪这条真理。我拉开卫生间的门,从大厅绕过相亲对象坐到他的对面。他看见是我,脸上的表情复杂,却并不惊讶。我看清楚了书名,是《人类简史》。

    “你好,最近我也在看这本书。”我先开口说道,并不提及他跟踪我的事。他放下书,情绪很好,我们一起交流了读书心得,他复杂的脸上偶尔浮现出笑意,我把这笑意理解为对我的好感。

    我说如果有一天地球上有某种生物直接跳过漫长的进化,拥有了消灭其他生物的能力,那个时候我们人类要如何应付?他说,不会有这样的一天,即使有,那个时候能够逃走的都是这个地球上的精英人物,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离开地球。

    除了地球,还能去哪?我口干舌燥。他说,人的潜力无穷,到了那个时候,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我说,像我这种人,估计只有等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眼睛里找出我大脑的地图,可惜我的大脑里没有地图。

    小时候,爸爸曾告诉过我,每个人的大脑里都有一张地图,人们靠着地图可以通往他们想去的地方,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可我没有,我活着就是活着,没有太多复杂或伟大的意义。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似乎他还在等另一个人。这时相亲对象走过来,怒气冲冲地说:“你也太不尊重人了,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我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欠你。他开始打电话,我猜他一定是给姑姑打电话。果然我听见相亲对象说,这就是你说的特别吗?他妈的真是特别特别地不尊重人。说完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我来不及躲闪,他的巴掌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左脸上。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没想到一天当中我的脸发烫了两次,一次是因为喜欢,一次是因为厌恶。他早就扔了手里的书,和相亲对象打了起来。他们躺在地上,身体扭在一起。那个高个子服务员又来了,他一把分开相亲对象和他,冷静地说,咖啡厅不是打架的地方,你们不如换个地方约架。

    我异常兴奋地看着他的脸,第一天认识,他居然为了我打架?相亲对象头发乱了,体力不支地从地上站起来,说了一句,你们等着,就走出了咖啡厅。高个子服务员似乎习惯了眼前的场景,他处理这些事来如此得心应手,这时我听见他说,服务员,来两杯红酒。

    听见酒字,我心里直发慌。我该怎么向他暗示我不会喝酒呢?可是此时如果不喝点酒,这场相遇该怎么结束?酒来了,我假装我酒量很好的样子,说,就喝一杯吗?

    他说,一杯就够。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穿着和发型。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头发剪得很短,像是站立的稻草。我盯着他的耳朵看,第一次对一个人说出我很久以来很想说的一句话,我说,每次我盯着别人的耳朵看,就会意识到我们都是动物的事实。

    这一次他笑了,而不是浅浅的笑意。我们开始聊音乐,我说,你知道刚才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吗?他说,Blue Moon。我很高兴他似乎什么都懂。一杯酒下去,我的大脑开始兴奋,却异常清醒。此时我已经不太关心他跟踪我的目的。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是我想象中爱情应有的样子:惊险,未知,心跳加速,一个快乐的谜。

    我又问了很多不痛不痒的问题,最想问的却是你住在哪里?我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问出这个带着某种暗示的问题。我们一直聊着书籍,音乐,甚至心理学,他真的什么都懂。

    我们一直聊到下午三四点,他等的人没有来,也许他并不是在等人,而是通过留意时间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接着他问我,你住哪里,我开车送你回去。我捂着受伤的脸颊,犹豫着要不要反问回去。如果我直接回答我住哪,我的难题就是要不要请他上去坐坐?如果我反问回去,他不一定会邀请我上去坐坐?

    我脑子一片混乱,这时他替我解了围,他说,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聊吧,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地方。他似乎有读心术,他怎么知道我不舍结束这场奇怪的邂逅呢?我立刻就答应了,咖啡厅重复播放着那首英文歌,他之前说了名字,我忘了,为了掩饰我随意的大方,我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又回答了一遍,这一次我总算记住了。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细心地帮我系好安全带。一路上,车子经过这个城市年轻的轻轨线和历史悠久的梧桐街。接着车子开到一个偏僻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他领着我穿过一条小巷,灰色大衣在风中起舞。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狭窄的石板路上都是青苔。我越走越害怕,脑子里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他会不会是变态杀人狂?可转念一想,世界上那么多人,我为什么偏偏遇见他?而他偏偏就是变态杀人狂呢?我应该不会这么倒霉。

    他看出我的紧张和犹豫,停了下来,说,你确定要去吗?此刻我能怂吗?我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他说那里是一个禁地。我听到禁地两个字,又打了退堂鼓。可是我能在心动的人面前怂吗?我太久没有恋爱了,我不信我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心动的人,而这个人却是一个骗子。

    我加快了脚步,做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用说,我做好为爱献身的准备。我实在是厌倦了相亲,那些人从未触及过我的内心,眼前这个人的内心我看不懂,但我兴趣盎然。我也受够了姑姑,她太孤独了,以至于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竟将大把的精力浪费在已经成年的我身上。

    到了那,我松了口气。一个红头发红唇的女孩站在一个形似隧道的门口笑着说,欢迎来到星空与花园睡眠广场。进了门,我发现广场上有几百个风格不同的摇篮椅,吊床,水床,各种床,这里是一个供任何想要好好睡觉的人睡觉的地方。广场的后面是一座花园,花园里种满着薰衣草和茉莉。气温二十四,湿度五十五,微风三级。每个床上都有这些显示。

    我们很快并排躺在摇篮椅上,抬头能看见梵高的星空。我问这里为什么是禁地?他说,是不是听到禁地两个字容易让你想到布满地雷的森林?禁地是我的比喻,只要来到这里的人,即使是两个女人也会相爱,如果是一男一女,很容易就会打开心门,深入彼此的内心。

    那一刻,我迷恋他说话的方式。他说的没错,在这里想要进入一个人的内心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花园里安静地就像雪后的夜晚,我的心此刻很愿意向他敞开。

    我说你最后一次和谁一起来的?他没有回答我,眼睛又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

    我说起我平常从未说起的人和事。我的父母以及我的姑姑。我的父母死于一场意外,我姑姑的心死于一次爱情。一开始他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听我说。

    说完,我发现无论是我的父母还是姑姑,说出来的那些和那些从未说出的都变得不重要了,包括我自己,也变得无足轻重。我渴望的爱情正在发生,而那个人就是他。我感觉我的生活从平庸中抽离出来,我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而他也变成我生命中最让我开心的人。

    他和我讲起很多他的事。他说他已经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把每一天当做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说他失去过最爱的人,而我和他最爱的人很像。我说哪里很像?他说哪里都像。

    这就是他跟踪我的理由?他说,还有那支笔,他有一支蓝色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解释那是我十八岁生日时姑姑送给我的礼物。此刻我只想谈论我们,世界上任何人我都不想谈。

    我们从黄昏聊到天黑,又从天黑聊到凌晨。聊些什么呢?什么都聊,我说我喜欢闻汽油的气味,他说他喜欢吃榴莲。我说我讨厌说话带脏字的人,他说他对灌木类植物过敏。慢慢的我们之间的亲密发生了,聊天的内容开始加入玩笑和暧昧。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再交谈,而是各自躺在椅子上睡觉。我比他早醒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整理了关于我和他的一切。

    姓名,我好像还没问。年龄,我猜大概三十出头。职业,像一个靠写字为生的人。身高目测有一米七五。身材健壮,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人。而这些都不重要。

    我知道他每个周末都会去钓鱼。他钓鱼的时候喜欢思考一些无意义的问题,比如一个人死了,如何确定他已经死了呢?我在以往的很多时刻,也有过和他一样的想法。对于一个失去至亲的人来说,这样的感觉更深刻。

    他喜欢吃有香味的食物,比如莴笋,韭菜,芒果,臭豆腐;喜欢色彩清爽的衣服,比如灰色,淡蓝色;开车时喜欢打开二分之一的窗户;喜欢天黑前的汽车尾灯和万家灯火。只是我没有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至少像我这样的女人想要一个人喜欢,一定是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让别人深入内心,才可能换来一些心动吧。可是当两个人开始聊到怪癖的时候,爱情的种子可能已经埋下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我想起了父亲的脸,我的父亲将永远年轻,而眼前这个闯入我生活的人,他老了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在哪见过他,难道这就是贾宝玉见到林妹妹时的感觉吗?这就是爱情吗?

    爱情是双向的,我毫无保留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打开给他看,而他的世界我看过了,却发现他的心本来就在广场,任何人都可以看见。我不知道他的感情观,他的价值观,他隐秘的爱好,以及他爱过的人。就像我没有和他聊起关于大脑地图的事,也许下一次见面我会和他聊起。

    半夜姑姑打来电话,骂了我一顿。毕竟我从未夜不归宿。她先是骂我不懂优雅拒绝,让她在相亲对象面前丢脸。我心想就那样的人值得她丢脸吗?接着她骂我现在越来越让她忧心,她一个人将我养大,她容易吗?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第一次顶嘴说,姑姑,没有人逼你养我,在你失意的人生里,我不过是一只宠物。

    姑姑警觉地问,你恋爱了吗?我默认了。她说,恋爱中的人总是大逆不道。我说,姑姑,你恋爱过,这种感觉,你应该知道。她似乎生气了,大声吼我,你觉得和我谈论这个问题合适吗?我说姑姑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懂什么叫爱,我也渴望爱,那凭什么不可以谈论爱呢?姑姑不说话,我估计她领悟了我的情感。

    她一心想要将我嫁出去,我猜可能是因为她在半年前偶遇了那个当年为了事业而放弃她的男人。为了事业是对外的说辞,我总觉得那个男人离开他,另有原因。我是如何知道的?当然是趁她洗澡的时候,偷看她的手机。她最近总是频繁地捧着手机和某个人聊天,我好奇心起,将人的隐私权抛到了脑后。我大概看过他们的聊天内容,那个人约了她很多次,她都用各种借口拒绝。

    青烟与远山。那个和他聊天的人居然有这么一个诗意的网名。这样的人成为我的姑父比起有一个神经质的姑姑有趣的多。姑姑似乎妥协了,她居然说,你要是能找到一个爱你的人,我当然高兴,不过你还是好自为之。

    后来他也醒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该如何继续?我能看出来他也喜欢和我在一起,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我说,感觉这一切像一场梦。他说,如果这是梦就好了。我的脑子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我想起我在哪见过他了。我说你似乎知道我是谁?他说,是的,我知道。

    我站起身来,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青烟与远山是你吗?他诧异地看着我的眼睛,这一次他想要从我的眼睛里寻找事情败露时的蛛丝马迹,然而我的眼睛里只有失望。我说,我在我姑姑的手机里见过你。

    事情到了这里,一切都明了。他说,你怎么猜到的?我说,她只给她在意的人送钢笔,还有人们都说侄女像姑,你看见我,是不是就像看见年轻时的她。你请我喝咖啡,我主动靠近你,我们一不小心就坠入了一个轮回的梦,现在该是梦醒的时候了,看来一个人对爱情饥不择食的后果就是成为爱情的笑话。

    大街上人群向着红灯处聚集,我们从花园出来后,我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她?真的是为了事业吗?他的答案很诚实,至少我认为那是诚实的。他说,当我深入她的内心,她让我窒息。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愿意和她一起抚养你。我说可我爱上了你怎么办?他惊讶地愣在那里,看见他紧张的样子,我说,你会成为我的姑父吗?

    他回过神,脸上挂着笑意,他又何必回答呢?答案已经很明显,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的姑父,也无法成为我的恋人。至少他脸上的表情写着这两层意思。

    我们在那个停车的路口告别,最后他说,你和你姑姑不一样。我很想用嘲讽的语气回应他,然而我突然发现我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我说,你其实是一个爱情的混蛋,请你以后不要随意走进一个人的内心,我和她都是胆小而执着的人,如果换做别人,你早就变成渣渣了。

    这一次他大笑了起来,除了笑,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无论是我还是姑姑,他想要的和他得到的总是让他失望,他想要自由的爱情,而他遇见的人总是让他无法喘息。每个人都如此,如果没有足够的爱,就不要轻易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否则很危险。就像姑姑至今未婚,而我又该如何将他遗忘。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哭。我转身又回到那条无人的小巷准备大哭一场。可我还来不及大哭,一群纹身的男人将我包围,接着相亲对象从那群人当中走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一刻我将生死置之度外。相亲对象穿着黑色夹克,黑色的脸上闪着油光。相亲对象似乎不屑说话,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把报纸放在我手上。旁边一个身上纹着恐龙的小伙子说,注意看划线的那条新闻。他到底有没有满十八岁?

    那是一份三年前的地方报纸,我低头看标题:相亲不慎入狼窝,少女失身又毁容。我看完标题,看了一眼相亲对象,他的脸面对着阴影,从背面看他,多像个中学老师。

    那一刻,我恍惚地明白了爸爸说过的大脑地图是什么意思。地图不是命运,而是牢牢地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用有限的生命去绘制我们心中理想的方向。我们会找到爱情的归属,在那里创造记忆和存储记忆,在那里选择遗忘,在那里我们终将死亡。

    相亲对象在我的脸上没有看到恐惧,似乎很失望,他从腰上抽出一把水果刀,估计他昨天没有洗头,头发比昨天更油腻。他说,只要你跟我道歉,我就毫发无伤地放你走。

    我说,为什么要道歉?相亲对象说,你侮辱了我的自尊。我大笑,自尊是个什么东西?我要是不道歉呢?我刚说完这句话,我的头就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倒下前我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影子在一片混乱的打斗中,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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