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8年11月20日,这是葡萄来到我身边的第68天。葡萄是只奶油色的小法牛,大概有5个月大了,已经略懂人话。可是这一天晚上如常遛狗回来后,我却有些后悔养它了。不是它不够好,是我不好。
葡萄虽然是只狗,却像人一般也有社交的需要,况且每天在家里憋着也不利于它的健康,所以我总想着下班后带它出门转转。葡萄也是只小“坏”狗,每次我带着它在小区里转的时候,它总是各种不配合,要么就地一屁股坐下不动,要么就梗着脖子拽着牵引绳要回家,让人哭笑不得。可它一看到同类的狗狗们就不一样了,能动也能跑了,还总是兴奋地跟在别的狗狗后面闻来嗅去,就算围着小区跑上几大圈也不喘了。
fadou.jpg我自然是很乐意看到葡萄和别的狗狗一起玩儿,可我也要因此不得不硬着头皮与它们的宠主搭讪和“尬聊”,然后在精神上折磨自己——在回到家后反复回忆自己刚刚都说了哪些话、是不是又说错话了,随即陷在羞愧的沼泽里心烦意乱,久久不能平息。就像在这一天,在同时“应付”了小区里的两个宠主后,我又为自己糟糕的表达能力而羞惭不已,将头长时间埋在沙发里几乎哭泣。
天知道,我有多恐惧和别人交流!怕说出“半吊子”话,怕说错话,怕说多了,怕说少了,怕说的话让别人不开心、让别人笑话……在最恐惧说话的时候,我甚至曾经偷偷哭着求上天让我变成一个哑巴。
就在今年夏天去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时,同行的朋友们一起驾车在他们的城市逛吃逛吃,中途大家都下车去尝尝当地有名的肉夹馍,于是男生们自然地站在一起,女生们则聚成一堆,而我却一个人站得离他们都远远的。因为此时的我又陷入了自我怀疑,我不得不克制着自己想要逃离的冲动,双手紧握着手机、背对着大家假装在回信息,而泪水却一阵一阵地涌上眼眶。在那最漫长的近半小时里,我在脑海里一遍遍逼着自己不要发抖、不要落下泪、不要坏了大家的兴致,用尽了心力。男友总说我“不合群”,而这就是我的不合群。我不知道该怎么融入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
除了因为畏惧说话会紧张得想哭,我有时候还会因此变成个“结巴”,还因此在读高二时被人狠狠地羞辱过。我还记得那天是下早读的时候,乌泱泱的学子们潮水般涌下教学楼,人挨人、人挤人,被裹在人群里的我和晴晴也兴冲冲地往校南门赶,要去买早餐。不过由于刚下过雨的地面上积了一汪汪的小水坑,而不巧我脚下就是一小片水汪,可由于左、右、后方全都是密集的人群,我无处可避,只好一迈腿往前跨了过去。然而就在落脚的时候,我的肩膀不小心轻蹭到了左前方一个女生的肩膀,于是我赶紧道歉,但是因为太紧张,一开口后说出的话竟是那么磕磕绊绊:“对……对……对不起!”
那女生很生气,立即就开口发作我。我自觉是自己影响到了别人,又羞又愧不敢回应。一旁的晴晴看不下去了,她赶紧护住我,并解释说我并不是故意的,而且已经立刻就道歉了。然而那女生的女伴儿听了晴晴的话后竟冷笑了一声,接口在一旁鄙夷地训斥我道:“不是故意的还‘对……对……对不起’!”竟把我道歉的话又夸张地学了一遍。众目睽睽之下的我,尴尬?自然很尴尬!羞愧?当然很羞愧!后来晴晴拉着我走了,可我也因此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
每每紧张起来,我除了会把话说得磕磕绊绊,有时候也会压根儿说不出来话。就像前几天下班乘公交,站在我前面的大姐错拿了办公楼的门禁卡一刷再刷,机器每每提醒“请重刷”,她却仍执迷不悟,硬是将大家堵在了车门口。我很想告知她刷错了卡,可张开嘴却“你……你……你……”了很久说不出来话,舌头被一串“你”绊死了,大脑也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组织语句了。最后还是司机大叔看不下去提醒了她,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和司机相视一笑(这次应该不是嘲笑我吧,感谢这世间美好的善意)。
02
从很小的时候,我在说话时就开始承受起极大的精神压力。怎么会这样呢?也许是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吃鸡”的事儿(当然不是玩绝地求生的游戏)。那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我刚刚记事的年纪,一天夜里父亲呼朋引伴带了一帮叔叔伯伯来家里吃饭,于是母亲便炒了一只鸡招待客人。不过碍于“女人是不能上桌的”的旧风气,她和我都只能留在厨房随便吃点,好肉好菜都被端到里屋去了。因为留的饭很少,我当然很快就吃完了,无聊至极的我便撇下母亲跑了出来,一个人坐在漆黑的院子里发呆。
这时一个伯伯要出门方便,他看到我后便客气地嚷着让我进屋上桌去吃鸡肉。而我虽然小却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进去的,便推辞说厨房也有、我已经吃过了。但是那个伯伯不相信,他一再哄着让我进里屋去吃,“听话”的我当然也坚持拒绝他,可是我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顺嘴说出了句:“厨房还有很多……”
这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情急之下赶紧接了后半句,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厨房还有很多……鸡骨头呢”。那个伯伯听了这话终于不再劝我,只是笑了笑便转身进了屋,徒留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红耳赤。
果然,等到客人都散场后父亲就找我训起了话。他大概是因为丢了面子太恼怒了,忍不住叱骂我道:“会不会说话?!别人都笑话你憨呢!”
“为什么要说‘还有很多鸡骨头’呢?鸡骨头上不就带着鸡肉吗!”
“客人听到会怎么想?弄得好像我们家很小气、故意留了很多鸡肉不给他们吃呢!”
“真是个憨种!”
……
一连串严厉的诘问让我无地自容,而羞耻的种子却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心底扎下了根。
当然,只为这一件事还不至于让我陷入自我怀疑,事实上正是在家庭生活的点点积累中,在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恨铁不成钢的训斥甚至辱骂中,我慢慢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我也想学一学该怎么去说话,可我似乎缺少一个能学习的环境。在家庭之外,因为越来越孤僻和抑郁的个性,我失去了很多向朋友们学习、借鉴如何正确表达的机会。且当时我有一个经常处在一起的朋友,每每当我说出的话不能被别人很快理解时,她就总会热心地我解围:“别理她,她的脑子跟咱们想得不一样”“把她当成神经病好了”……这些玩笑一般的话似乎是在帮我,却也让我更加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以及更加不愿与别的同学沟通了。
而在家庭生活里,因为父亲常年不在家,即便与人说起话来也总是在讲大道理、小道理,并没有给我什么有益的影响。而被我继承了低情商的母亲则是根本不会说话,有时甚至连我都看不下去,更不用说让我从她那里接受一些潜移默化的正向熏陶。我只记得在漫长的成长生涯里,他们二人对犯错的我只有粗暴的叱骂和羞辱,却从没有任何清晰地指正与教导。时至今日,在每一次表达不当后他们投向我的极度憎恶的眼神,和每一句的咒骂——“憨种!”“缝上你的嘴!”“缺心眼子”……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了踪迹。
最开始我选择在他们面前沉默,待在家里的时候便做出埋头读书写字的样子。再到后来,等到我已经远离了他们后,却仍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说错话、说出傻话。对说话的恐惧一日日在心底生长,最后这恐惧竟生出藤蔓钩住了我的嘴、缠住了我的思想,让我再也找不回语言表达的自信——在人前一开口要么结巴,要么就会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和嘴巴,然后陷入到自责、羞耻的恶性循环里。
就像我刚开始出门遛葡萄的时候,当别的宠主和我交流起养狗的问题时,激动的我时常会语无伦次,将“葡萄的衣服不好买,买回来也得改”来回说上三四遍,把“葡萄很挑食,我都没法子了”重复讲个没完,把“你家狗好可爱、好聪明”的话题扯到狗狗的智商上,而后脑袋放空、漫天讲个没完……
与人聊天对我已是一种心理折磨,怕因为别人不喜欢我而让葡萄失去玩伴,怕被别人嘲笑我说了傻话,怕自己若是不说话或不会接话、冷场了让别人感到尴尬……
03
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既迷茫又焦虑的:似乎话说多了是错,说少了还是错,说得太华丽是错,说得太真诚也是错!
比如当对母爱极度饥渴的我激动地向别的妇人感慨:“您要是我的妈妈就好了!”她们会一面说着“那你就把我当成自己的妈妈吧”,一面从此在背地里将我当成不孝的憨果和傻瓜。
当我挽留无果而遗憾地与再三婉拒在家里吃饭、住下的客人说再见时,他们微笑告辞而去后却会在心中感到不快——我为什么不多说几句、再多挽留他们几次呢!
当我真诚地赞叹前同事的设计图精美无比,文笔通畅、一气呵成时,他们却会嗤笑我无比虚伪、难道这话不应该在背后讲么!
而当我将自己对别人的真实看法说出来“其实我挺喜欢你们的”,她们却会相视一笑,然后意有所指地一起感叹“其实女人之间相处起来并不难,不过首先得真诚……”
小时候父亲总是教导我,“你要学会说话”,“你得说让别人高兴的话”,而我心里总是不以为然,认为他是在让我去讨好别人,是让我对别人“卑躬屈膝”,“凭什么!”可是后来我好像发现,语言的魔力大概是其背后牵绊着的不简单的人心。可能是因为“人心隔肚皮”,所以我们总难看透别人的心。不过矛盾的是,大家一面既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心,一面却还故意地藏着掩着。也许,含蓄的我们真正享受的本是被人揣测的感觉,我们都想要从别人的语言里找到认同、找到尊严、找到自信、找到面子、找到乐趣、找到安心、找到满足……
当然,这都是我将自己表达无能的责任推给外界的怨言,背后真正藏着的其实是我对自己情商低下的控诉和难以提升的无力感。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在日常大部分的交际里,顺畅的沟通既能“取悦”别人,也能让自己的内心少些烦恼而多些安宁,实在是“利人利己”的事情。可我却没有这种天分,一直以来也学得万分艰难。
有时候我也会劝自己应该接受事实,既然从语言表达上找不到自信和快乐,不如回归到无言的安宁与愉悦,比如专注地做美食、整理东西,比如涂鸦、写写画画……有时候,我却又感到无比地孤独和痛苦,好像自己与人世间的热闹隔离了开来——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透明的圈子外,看着圈子内的大家热热闹闹、嬉笑怒骂,自己却不知该怎么融入进去,仿若一个幼稚的傻瓜。
……
04
2019年1月8日,这是葡萄来到我身边的第117天,畏惧说话的我依然在心里还有些抗拒带它下楼时与别人“尬聊”,但我也感激因为它而遇到的很多的善意。比如小区的一个保安小哥,每次看到我遛葡萄时都会笑着调侃:“又在遛你的小白猪呢!”还有一个热心的阿姨,看到葡萄赖在地上不愿意走动时,会主动走过来放下自己小推车里的银狐犬冰冰,让奶奶辈的冰冰带着葡萄跑着玩儿、认认小区的环境;还有一个喜欢在路灯下的篮球场里打球的少年,每次看到葡萄都会主动唤它、逗它,和它玩上一会子;还有几个路过的带孩子的爸爸、妈妈,他们也常常会围过来观赏葡萄:“长得好可爱,像小白猪一样!”让我哭笑不得……
而我最感激的,是葡萄对于我的爱和耐心的陪伴。只有十五斤的小小的它,却总是在深夜里保持着最高的警惕,为门口的一点儿动静而立马从睡梦中站起,低吼着站在我的门前要保护我……当然,也许还因为它不会说话,而我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想该怎么“正确地”与它说话,只需要用表情和动作去“表达”,每天便能一起轻松地嘻嘻哈哈——我们不用语言就能真诚地传达彼此的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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