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柴禾》，［美］雷蒙德·卡佛 著，于晓丹 廖世奇 译，收录于《需要时，就给我电话》，译林出版社，2012年9月）
迈尔斯经历了好几次人生的十字路口，他都挺过来了。成功戒了酒的这一次，生活却给了他一个始料不及的打击。打击重创了迈尔斯的意志，可他并没有因为妻子决定跟一个酒鬼朋友过下去而变得消沉。他只是在这件措手不及的事情上慌乱了起来。
迈尔斯的慌乱有着现实的依据。伴同迈尔斯走过好几次人生十字路口的妻子，实在忍受不了了。她只要再等一次，就能看到一个戒酒成功的丈夫。有什么用？还是不能改变窘迫的现状。遇上一个酒鬼朋友有了笔钱，能买下一家酒吧和餐馆，迈尔斯的妻子认起真来，同丈夫分手的决心必然会下的无比坚定。
在戒酒中心待了二十八天，迈尔斯没想到，家，对他来讲，已永远失去了它。他开始慌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作何打算。他拿上几样东西，坐汽车到海边，去见一个叫索尔的人。迈尔斯租下了索尔所住房子里的一间。那时是晚上十点左右，对应迈尔斯在这个时间上门租房子的考量，他已然是一个在生活重创面前束手无策的男人了。
这个男人无处可去，情绪上剧烈的起伏以他抓着皮箱的姿态简略带过。抓皮箱，慌乱的迈尔斯没顾及到他的这一姿态是否合乎绅士的风度。此刻，他的体内正涌动着一股愤怒的力量。迈尔斯在用力控制着自己，却依然在姿态上显现出愤怒的形迹。抓皮箱即为对愤怒一道巧妙的渲染。
索尔待人较为冷淡，见了租房子的人缺少必要的礼数和热情。这跟索尔和妻子邦妮在出租房子上是新手并无任何关系。关系到索尔的自尊。索尔不想自己的家成为旅店，他对其有着本能上的抗拒。“有点额外收入”却让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摆在索尔面前，经济上的难以为继让索尔对自尊的维护显得徒劳。
这个晚上，在索尔家，一切都很平静。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有迈尔斯急于获得自己作为索尔的房客这一称谓的迫切感。迈尔斯想尽快安顿下来，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他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来拥抱安宁。安宁太重要了，重要到邦妮掀开床罩的动作差点让迈尔斯哭出来。
邦妮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尽显一个妻子的温柔。这份温柔只会发生在家居氛围浓郁的私密空间，关乎主妇对待日常居家生活时用心与否。邦妮显然是用心的。她不经意地在迈尔斯面前展露出自己是个恪尽职守的妻子，这给了迈尔斯对当下遭遇的感触。
迈尔斯也有过这么一个妻子。她和邦妮相比，两人掀开床罩的动作可以称得上一模一样。如今，妻子的温柔已是过去的记忆，留给迈尔斯的只有一份回忆中的苦涩。可尽管这样，迈尔斯仍然迅速的做出了租下房子的决定。看得出，他喜欢索尔的房子，一个能实现安宁的地方。当迈尔斯在笔记本上写下“空虚”一词时，他所要面对的，是他如何抚平内心那道刺目的伤痕。
有了房客，意味着有了点额外收入。邦妮也收获了一个好心情。她给自己和索尔做了点零食，然后，对房客迈尔斯开始了正儿八经的幻想。邦妮发乎情，止乎礼的幻想恰恰说明，她和索尔的日子过得多么平淡。平淡才会在漫长的岁月中产生安宁，而那，正是身陷慌乱的迈尔斯最需要拥有的日子。
和索尔夫妇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迈尔斯并未打扰到这对夫妇平日里的生活节奏。“他根据他们的时间调整自己的作息”。迈尔斯小心地避免同索尔夫妇碰面，渐渐地在心绪上融入了他置身其内的平淡日子里。
把日子过得平淡其实不难。索尔夫妇住的地方是个小镇子，这里的人们彼此熟悉，保持着简单的交往。就连自身的追求也平凡到极致，仿若停留在过去的某一时刻。索尔有把吉他，可他不会弹。索尔希望自己会弹。因为这事，邦妮问过迈尔斯，会不会乐器。邦妮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房客面前有什么唐突之处。索尔夫妇认为世上所有人都够得上纯朴的标准。他们不会理解，他人的妻子仅仅因为一个酒鬼朋友有了钱，就撇下丈夫，转投新欢。就算他们自己的经济状况呈现出窘迫的迹象，他们的日子过得平淡也并非通过坚守而得以维系的结果，那不过是他们对生活建立在原初认识上的本貌。
正是在索尔夫妇家，迈尔斯触摸到了生活的本貌。它以一系列自然景致传递出宁静、祥和的精神氛围。白雪覆盖的山峰，林木茂密的山谷，奔流的河水。呼啸的鹰，寻路的鹿。迈尔斯从屋子后面的窗户望见了它们，望见了人类幼年的盛景同大自然不期而遇的欢欣。
迈尔斯的心绪有了较大的转变。他开始主动和索尔搭话，要帮索尔锯木头。那一堆木头是索尔准备过冬的柴禾，只要有一个周末，索尔就能把它们锯完。迈尔斯把锯木头视作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愿意不要钱也要干这趟活。邦妮道破了迈尔斯的心思，他没别的事可做了。
的确，迈尔斯无事可干。心绪好转的他，在宁静的日子里，已经可以平和的打量所在的人间。人间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值得去期待，还有很多充满善意的人值得去接近。大自然的景致，索尔夫妇，无一不代表了只要一个人愿意向前看，就必然会看见的那些美好事物。较之迈尔斯为妻子写的请求原谅的长信，前方终会映现在迈尔斯眼里的，才是世间真正重要的一切。
迈尔斯的信并没写完。随着心绪的平和，写这么一封信无甚意义可言。他需要一场高强度的劳作来让内心彻底享有安宁。这意味着对过去的遗忘。遗忘是抚平伤痕的必要前提，学会了遗忘，安宁才会重返心间。
索尔教会了迈尔斯锯木头，后者拿起电锯时，竟感觉很好。心理上的重负既然放下，生活的信念又回到了迈尔斯身上。不用带着伤痕活在慌乱、无措的心绪里，迈尔斯建立起了走向生活的信心。
生活，迈尔斯为自己重塑一个崭新的认识，就像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的那样，“今晚我的衬衣袖子里有锯木屑，闻着是甜的”，那就是生活的味道，辛苦的劳作过后自会品尝到甜蜜的滋味。
受信心的驱使，迈尔斯决定离开索尔家。在心志坚定的推动下，迈尔斯仿佛看见自己若是收拾好东西离开，用不了十分钟他就能拎着箱子走出屋子。即使在想象中的场景里，当初的愤怒已经从迈尔斯身上远离。他不再用力抓着箱子，而是用“拎”的方式表明心绪平和后的轻松。此时的迈尔斯，不会在笔记本上写什么所谓的“空虚”。他会写下世间真真切切的事物，他亲眼所见的景致，他亲身体验的劳作。他知道那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简单，纯粹，就在眼前。
20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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