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老屋

老屋已经很老了，但它还活着，

老屋已经很老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它，

老屋已经很老了，还在以老朽的身躯接纳陌生的主人。

人的第一次死亡，是失去灵魂与声息，第二次，是被所有人彻底遗忘。对于老屋而言，它不是人，只是一座房子，陪伴过我们一家几十年，它还存在着。

我想在它消失之前，用文字尽力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平凡又特殊的老屋。

老屋活了那么久，我觉得它此时像是一个忧郁的老人，絮絮叨叨着过往的岁月，叹息着，感慨着，也快乐着，欣慰着。

我在老屋里长大，从无知婴孩到青涩少年，老屋记得我最稚嫩无邪的面容，记得我很多的喜怒哀乐，记得我很多不为人知的成长与真实。

老屋不大，四间屋子，再加一方小院子，一个厨房，一间厕所。在我的记忆里，老屋从一开始就是老的，墙面斑驳甚至潮湿，旧的木头家具，水泥的地面。在我降临到老屋之前，老屋已经至少十岁。

作为一座房子，它衰老得有点快，因为这家第一代的男主人，早早离开人间。留下的人，在生活里无尽地奔波劳累，几乎没有余力打扫和装饰老屋，所以老屋只能是一副寡淡模样。

我总觉得，没有人会在意老屋是否纤尘不染，是否美丽健康，除了我。

我喜欢将老屋的家具擦得干干净净，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每当做完这些，心里都会很开心，因为老屋仿佛也在欢笑，有人疼爱的感觉总是幸福的。

老屋的院子里有一片树荫，但是树长在邻居家，是一棵香椿树。挨着香椿树的那面墙的墙根，总是冒着若干香椿树的小嫩芽，令人欣喜。

每到春天，香椿最嫩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摘香椿芽，我对这件事格外喜欢，够得着的地方就使劲摘，够不到的地方就用长长的木钩子将其弄下来。我那时候，还敢爬到墙头，贪婪地摘取高处的香椿，顺便窥探一下隔壁院子。

香椿摘下来，可以做香椿炒鸡蛋，炸香椿鱼，香椿拌豆腐，这几样都很美味。另外，香椿是真的香，香气弥漫着整个院子，所以春夏的时候，在院子里玩耍总是特别愉快。

只不过，难免会遇到头上落下的毛毛虫，知了或者其他小虫子，说来也奇怪，那时候一点也不怕这些虫子，现在却怕得很。

虽然老屋的院子小，但是趣味十足，是我的乐园。

春天可以摘香椿，吃香椿，感受新绿抽芽的喜悦；夏天可以乘凉吃西瓜，甚至搭个小床睡在院子里；秋天可以捡落叶，秋风凉爽袭人；冬天能赏雪，扫雪堆雪人……我那时是孩子，还可以在院子里跳皮筋，丢沙包，甚至饶有兴致地逗地上的蚂蚁和虫子。

因为这个小院子，我的童年即使略显单调，却也有绚丽的暖色调。

老屋的院墙和房顶都不高，所以任凭我是个小孩（也只有是个小孩），也能爬上爬下。那时我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顺着厨房屋顶的烟囱，爬到正屋的屋顶。记忆中，自己一次都没被摔下来过，这一定是老屋的庇佑。

屋顶比小院开阔得多，我沿着屋顶的平地走来走去，见识了一个胡同里五六户人家的院子，有时候还会看到院子里的人，我就会匆忙躲到一旁，做贼一般，不亦乐乎。

当然，这些事情都不能在大人面前干，因为他们不仅觉得不好玩，还会遭到训斥。

后来表弟来到老屋，在老屋住下。刚开始我十分排斥，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弟弟，我觉得他侵占了我的领地。那时我大概十岁，表弟比我小四岁。

十岁的孩子，即将进入懵懵懂懂的青春期。心情总会莫名其妙烦躁，我开始总是嚷嚷着老屋太小，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很不方便。

嚷着嚷着，闹着闹着，我家竟然真的从老屋搬走了，去了一个敞亮干净的大房子，我也有了一间小书屋做自己的房间。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我没有参与过新房装修的任何事宜，甚至连参观都没有，突然就住了进去。

新房子采光很好，各方面都比老屋要方便美观，我们一家生活在里面游刃有余，我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

觉得这个房子和我没什么关系。

搬家的时候，我是一个初中生，新家离我的学校很近，出行方便，路很新很宽阔，也很陌生的。

其实在搬家之前，我早就接纳表弟，将他视为玩伴，甚至觉得他可爱，那些烦躁其实非常莫名其妙。可是，家人告诉我，搬家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我。

非常张皇，非常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我怎么就离开了老屋，我的乐园？

刚搬进新家的时候，我是昏昏噩噩的，也开心过，也邀请朋友来过。可是心里总是觉得空了一块，没有以前的快乐踏实，明明新家的防盗比老屋好。

我想老屋了。

后来，我骑着自行车，穿越半个城，回去看过老屋。

老屋依然默默地在胡同里，依然是红色的铁门，似乎连门锁都没换，院墙也没变，上面依然长着杂草。老屋挂着锁，我透过缝隙朝里看，里面的门也没变，还是绿色的木门。

再仔细看，屋内空无一物，那些旧家具不见了，一个陌生的身影闪过，我心中的悲凉骤然升起，赶忙逃离了出去。

我已经进不去老屋，它已经不再是我的乐园，我家已经将老屋出租。我知道，那些人一定不会像我一样，疼爱老屋。

鼻子忽然变得很酸，眼睛模糊得很快，只好抬头望天，那棵香椿树还在，它似乎又长高了。我突然很想吃香椿炒鸡蛋。

新的家也没有住多久，进入高中之后，我便住校，一直到考上大学。

高中很严格，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家也来不及过多享受，便匆匆赶往校园。

再之后，我去了外地上大学，又是四年。

大学毕业，我又工作在外地，又是三年。

回家的日子，一直少。

不知为何，如今记忆中最深刻的房子，还是那个永远回不去的老屋。我也终于懂得，真正的相处，是交心。

老屋被我越来越多地想起，十几年的时光已然流过，遥远的回忆却越发清晰。我的老屋，它保存着我的孩童岁月，我的黄金时代，那时的一切都不掺杂混沌，笑的时候只是笑，哭的时候只是哭。

可是，老屋终究在渐渐被遗忘，我们不再提起它，更不会特意去看望它。听说，它迟早会被拆除。

老屋，可我依然倔强地觉得：你还活着，会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