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刚过,我扶柩还乡,遵父亲遗命去见一位老妇人。
站在甲板上,我远远就看到沙滩上蹲伏着一个人。
1
程朓被强制中断学业,出国留学。在从央美被“押”往意大利的途中,原本神色怡然地伏在栏杆上看海浪的他,突然跳进海里。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时,茫茫海面已看不到任何踪迹。
温月伏跪在沙滩上,从身边粗细不等的金属棒中挑选了一支,不紧不慢地在湿黄松软的天然画布上涂抹。海中女妖的鬈发像海藻般漂浮,微开的薄唇正被温月细细描绘。好像到这幅画完成时,这妖女喉中将啭出曼妙歌声,所有从这片海域经过的人都在劫难逃。
蓝色海浪飘送来黑与白鲜明的混合,吸引了温月的目光。她跳入海中,救起了白衫黑发的男子。
程朓发现死后的世界也没有一代代被阴郁侵蚀的画家描绘得那么可怕——视野尽头,碧蓝的海浪和晴朗天空,远处掠过被浪头打湿了翅膀的黑鸟,眼前沙滩——直到他看见趴伏在沙地作画的温月。
齐耳的短发绒缎般乌亮,随身体移动滑荡在雪白耳垂周侧。程朓立刻从这单纯无声的背影中捕捉到一种特殊的感觉,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她好像不属于海洋之外的那个世界,而是她手下画作的一部分。
“画在那儿,会被涨潮的海水冲走的。”程朓站起身,向转回头看他的温月走去。他坏笑着补充道:“在你完成之前。”
温月的眼睛平静无波,又转回身去。她眼中没有学艺术的女孩常有的深情和灵动,却也不是板滞、迟钝;像深而封闭的一潭水,拒绝任何探入。
“只要我速度够快,就能在涨潮前完成它。”
程朓站在她身后,看着这张占地甚广、线条粗朴、充满童趣,又活跃着惊人想象力的画作。
“可它终归会被海水冲掉,不留一点痕迹。”
“只要它曾经存在过,就够了。”
“谁会知道?”
“我。”
那一本正经又淡然的口气让程朓忍不住笑了:“幼稚!”
2
这明显是一座精心设计过的小岛。连小径两旁的花草都搭配得鲜妍精巧。但岛上只有一家住户:温月和她的父母。温月叫它“奥杰吉厄”,和海之女神卡吕普索拘滞俄底修斯的岛屿同名。
这对夫妇礼貌地接待了程朓。但他隐隐觉出那周到的热情背后潜藏着什么令人悲伤而焦虑的东西。更令他吃惊又不解的是,岛上没有网络,好像这是个与世隔绝、躲过时光女神冷锐无情眼目的地方。
程朓常常发呆,躺在倾斜的红色屋顶,每个早晨都能看到温月去沙滩上画画,傍晚回家。她的背影执着而平静。他远远注视,起伏的心绪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后来发呆也变得无聊,他跟着温月去沙滩。帮她提那只小桶,桶里有红色小铲和一套定制的金属棒。
温月在画海妖的眼睛。怎么都不满意。太阳快要落下去,海浪一波波涌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靠近这幅未完工的沙画。程朓终于站起来,从沙里拣选贝壳,大大小小几十个,巧妙布画出瞳仁、眼睑,纤细金属棒勾勒几下,就现出生动的睫毛。停笔的那一瞬间就像活了,顾盼生辉。温月久久注视着那双眼。程朓重新躺回开始迅速变凉的沙地。从那个角度,他不经意看到温月的睫毛轻颤。
她终于开始和他说话。
“你为什么自杀?”
程朓被这个问题吓得坐起来。“我是不小心掉下海的!”
温月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他不由无奈地笑了,重又躺下——他竟忘了这丫头偏执。
偏执,又不好糊弄。
“你画得……很……好……”声音逐渐低下去,羞怯得好像她才是被夸的那个人。她显然不擅长夸人——那么,这句话是对他“很高的评价”了?他偏头一笑:“谢谢!”
程朓觉得自己在逗小孩。虽然只比他小四岁,但作为一个将近十七岁的 “准成年人”,温月实在太幼稚了。
“幼稚!”程朓在心里又说了一遍。
这两个字刺得他心痛。
3
当天夜里,程朓用温家的座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南黛的声音在这种时候还透着让他发狂的温雅和冷静。
“伯父伯母已经报警。玩够了就回来吧……你这么做,什么都不能改变。朓,不要再这么……”
“幼稚吗?”他近乎刻毒地截断南黛的话,“你说过,我不回去,你就不会和他结婚!……南教授,不要食言!”停了一下,他塌下肩,完全被埋进家具的阴影里,“你是……至少曾经是……我的信仰。我不想失去……信仰……”
那端沉默着。终于还是说:“我也说过,只给你一年的时间……”
程朓猛然挺直身体,啪地挂断电话。静寂的室内回荡着这声巨响。
紧接着一声闷响,程朓警惕地转头:“谁?”
温月从门边走进来,捡起掉在地毯上的素烧陶杯——碎成两半。她看了看,扔了。
月光从大落地窗照进来,程朓将她的动作看得分明。“我明天再做一个给你。”
温月没有答话,走到他身旁,拿起他因愤怒紧紧压在桌上的话筒,轻轻扣回座机底座。
程朓看着她往外走的背影,想叫住她,又不觉得有什么可对她解释。温月却突然站住脚步:“你会走吗?”
程朓低头倚坐到桌上,语气低沉:“不会。”
温月转过身,一脸喜悦:“能教我画画吗?我想考央美!”
程朓不由惊疑地抬起头。但她脸上确实一片澄明,纯然的不谙世事。“你刚才……听到多少?”她脸上的笑容消失,望着他,不说话。他试探地问:“全部?”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程朓端详着奶白色的话筒,叹了口气。“好,我教你。”
程朓终究没有机会教会她什么。半个月后,“接”他的船就到了。通过座机号码查到温家的地址,对他的父母来说并不是难事。
上船前,他拍了拍温月的肩膀。手收到半途,又忍不住伸出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会儿,它们已经长到齐颈,遮住了那对娇小雪白的耳垂。
4
甲板上,温月的“奥杰吉厄岛”渐渐远了。沙滩上模糊的身影,还在继续那个不可能完成的挑战。程朓的离开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就像她刚才的眼神那么平淡。
程朓心里涌起莫名的火气。
“去央美。”
“但是您的父亲要求直接送您去意大利……”
“你信不信,我这次跳下去,你就不是停职三个月那么简单了。”
船长妥协了。
程朓重新办理入学手续,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遇到南黛。
“伯父已经同意你留在国内……”
“谢谢你了。每次都要你去劝他 ……”他自嘲地笑笑,“到底谁是他儿子?”
“不过——他要求我们把婚期提前。”
程朓蓦地看向她:“你答应了?”
“朓,那天我公布了和韦然的婚讯,你表现得那么反常……后来听伯母说,你当晚和伯父争吵时把……把这么多年的情绪都说了……其实我应该早点找你聊聊;至少应该在伯父强行送你出国之前。但是……”南黛犹疑地徘徊了几步,“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种……这份不该有的感情……”
“‘不该有’?”程朓慢慢重复那三个字,眼神可怕,“你真的这样想?!”
南黛无法抵挡那样的眼神,转过身去。“也许我高估了自己——现在仍不适合谈这件事。”她岔开话题,“你已经被保送本校研究生,带你的教授是……”
“我只跟你,南教授!”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了。”
程朓咬牙看着她。
南黛回身微笑:“你我虽是世交,年龄相差不大,但从始至终,你都只是我的学生。”她真诚地说,“你会遇到那个人……”
“我再也不会拿十年爱一个人。”程朓坚定地说,“不会了。”
“爱一个人需要的不是十年。”
程朓冷笑道:“那是多久?像周韦然和你——二十年?”
“我和韦然虽然认识二十年有余,但真正爱上他——”南黛望向远天,笑容恬淡,“在见他的第一眼。”
程朓不甘心地望着南黛的笑脸,却觉得那么远,远得他无能无力。
5
南黛和周韦然在筹备婚礼。程朓把自己关进画室。没有任何灵感。爱情是艺术的缪斯,失恋是创作的源泉。全是谎话。画笔在亚麻布上无意识地移动。画刀突然落地的声响,唤回他的意识。
他吃惊地看着画布。
摇曳的腰肢,水润娇唇,像被赋予了神话中的魔力,诱惑似的发出召唤——那是温月从未完成过的海妖。
他扔下画笔,走出已经三天没有开门的画室。
艺考在一年中最冷的月份。程朓作为助理在考场协助。隔着应考的学生们一段距离,冬日阳光照进开阔的室内,他和几个同学在门口低低闲谈。目光随意扫过一室考生,忽然站直了身体。
绒缎般的乌黑长发齐肩,勾到耳后,阳光爱抚着那对耳垂,愈发雪净,近于透明。仍是那样淡然的眉眼,从容不迫,好像她耳边没有几十支画笔沙沙涂抹,没有几十个人来回走动寻找光影和角度,没有不小心碰撞到画架、高凳……而仍是涛涛海浪和戛戛鸥鸟。
时间到,考生们都来交画。她走在最后。程朓看着她走近,走到他面前,走到他鼻子底下,坏笑道:“我们又见面了?”温月抬头,波澜不惊,只有眸子深处不易觉察地锐锐放光。
工作结束后,程朓陪她在校园闲逛。
“你知道考试的主题是什么?”
“自画像。”
“你画的是什么?”
她简直是把沙滩上的海妖直接搬到画布上。交卷的时候就看到了——在一众写实画作中,那幅画显得如此奇异。
温月一本正经地说:“我。”
“幼稚!”程朓忍不住笑了。
温月通过了考试。她入学时,程朓升入研究生,帮导师带学生,带的就是温月那一届。
6
温月仍画海妖。每日清早两小时,雷打不动。那抽象的线条在她笔下越来越鲜活。程朓不知怎么生出一股担心,怕她哪一天会从画里走出来。
学校里在传南黛的婚讯。程朓坐在玻璃窗边的桌子上,从枝头啁啾的喜鹊身上收回目光,看向晨光里的温月。
穿着初见时的那身裙子,深海蓝,长发将要及腰——她的头发总是长得那么快。
他自嘲地笑了下:是自己把时间算得太慢了。
窗外喜鹊又叫了一声。他微微皱了下眉。
“我们今天去滟澜渡好不好?这是今年最后一季的花,再不看,就落了。”
“就算去看,花也仍然会落。”
“那不一样。我看过,我会记得。”
“明年花再开,它不会记得你。”
在温月眼里,万物有灵,连一朵花都会忘了他。程朓笑了,跳下桌子,帮她收拾画材。
“我记得就够了。”
赏花回来时暴雨,程朓带她避到临近的南黛家。
温月想象着暴雨摧残下的花丛,执意要画其中的一朵。她怕自己此刻不画,就会忘了它;若自己遗忘,就再也没人会记得它。它会被这场暴雨吞噬,就像她日复一日被吞噬在浪潮下的海妖。
温月湿着头发在画架前站到半夜,收笔时突然栽倒。
程朓睡在隔壁,被她房中的声响惊醒,撞门进去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面极尽轻柔地把她安置到床上,一面板着脸凶她。
温月脸颊绯红,目光清润,若不是身体过高的温度,看起来就和平常一样。她倒也不怕被骂,安安静静地一直看着他。
程朓量体温,喂药,用吹风机小心地把那头柔软、细密的长发吹干。又守着她,直到她睡去。
出门时看到南黛,他竟有些慌乱,好像做坏事被抓了现行。“吵醒你了?抱歉。她根本不会照顾自己,像个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南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猛然想起,得知南黛和周韦然交往时,他愤怒地从这里搬回学校,并扬言再也不会进这扇门。
“我们也都以为,你一辈子都学不会照顾自己——你也确实不需要。但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
“不需要 ‘十年’,不是吗?”
南黛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转身,叫住南黛:“是为了减轻罪恶感吗?在婚礼之前随便把一个人推给我,然后告诉说那就是我的爱情——这样你就可以毫不愧疚地步入婚姻生活?!”
南黛停下脚步。
秋末的风钻进来,冻结了被暴雨浇熄的黑夜。
咔哒。清脆的开门声打破坚冷,温月扶住门框。
“你做什么?”程朓一眼看到,生气又紧张地跑过去。她竟赤着脚,绵软无力的身体靠在门上。他一把抱起来。
“渴。”
“我去倒水。不准再乱跑……你是小孩吗?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南黛第一次听程朓训人。像她们曾经疼惜又无奈地训斥胡闹的他。她不由笑了。悬了那么久的心,终于稳稳地落下来,脚步轻快地走开了。
7
南黛的婚礼在除夕前夜。进行到高潮,程朓突然溜出去。冒雨跑了几十户开船的人家,终于有人答应送他出海。
温氏夫妇见到浑身透湿他大吃一惊。
“她呢?”
“她?……是月吗?还在睡——什么事这么急?”
“我要娶她。”
正要上楼去叫温月的母亲停下脚步。
温父指着大门:“出去!”
外面还在下雨,冰冷的雨点狂敲在窗子上。
“为什么?”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从此以后,不准再出现在温月面前!”
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程朓的眼中却充满疑惑。他不理解的不是那些生僻的医学名词,而是温月被人为决定的命运。
“也就是说,明年这个时候,她不会再记得我?”
“每五年,她的记忆就会清除一次。”
“全部?”
“包括她掌握的绘画技能——一切都回到十三岁,她第一次发病的时候。”
程朓不甘心,执着追问:“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医生说,到目前为止,尚未出现过例外……这就是我们隐蔽到这座小岛的原因。”
“让她以十三岁的状态/重复今后的每一年?这不公平!”
“你不该闯进来!你更没有资格对我们的决定说三道四!”
程朓一字一顿地说:“我,有资格。”
“你没有!你的父母和其他亲友,绝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永远处于失忆状态的人。
“你现在年轻,照顾一个不成熟的女孩也许还像个新奇的游戏。但五年、十年,二十年呢?她一次又一次遗忘你,遗忘她掌握的所有常识和技能,遗忘你们一起做过的每一件事……你能忍受被她遗忘多少次?
“当我发现她完全忘记已经在十三岁的春天为我庆祝过四十岁生日的事,我……躲起来哭了一夜!”
温母悄悄起身,将双手搭上丈夫肩头,轻轻拍着。温父抚上微润的左眼。“这里没有时间,她不用去承担年龄赋予她的责任。”
程朓低声道:“她也无法享受不同年龄的乐趣。”
温父突然愤怒地站起来:“什么‘乐趣’?和你恋爱吗?爱情中,长久的不是快乐,而总是痛苦。没有例外。我们也绝不会让她冒险!”
长久地沉默,没有人出声。
温父慢慢坐下。“走吧。只要再过三个月,你和她就会重新做回陌生人。这世上总有人会与你擦肩而过,而后永不相见——你不能奢望太多。”
程朓枯坐在椅子里,不知坐了多久。窗外仍是黑天,雨那么长。他没有感觉到身体在发颤。
他有能力承诺吗?他第一次深刻感知到,自己是多么幼稚,幼稚得无法衡量自己的承诺。
“我想看她……”最后一眼。
雨停了,天终于亮起来,灰蒙蒙的光地从窗帘透进来。温月的长发绕在身侧。他下意识地伸手,又停在半空。最后还是落下去,握住发尾。他抽出一缕长发,用画刀磨断。
程朓不愿在她这里毫无痕迹。哪怕她将来真的忘了一切,梳头时,发现这里缺失的发绺——就算她不知道是如何造成的——她的目光在他留下的痕迹上多停留一会儿,也是好的。
8
程朓因那一夜冷雨重病。返航的时候,他再次想从船上跳下去。但回首遥望,沙滩没有了那抹沉静而稚嫩的身影。他身子一恍,终于支撑不住,倒在甲板上。
出院时春天已经过去。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沙滩上画海妖的背影——她已经彻底将他遗忘。他给父亲打电话:“我要出国。”没有再回学校,直接从当地起飞。
那五年,程朓用一切方法忘记温月。
他告诉自己:这不公平;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他不该再记得她。但爱情从来不公平。他用十年给南黛的原来都不是爱情,而爱上温月,只在从地狱回到人间、那沙滩上的第一眼。
他的梦里不断闪过海潮冲毁海妖沙画的景象。
有一天,当他意识到已经不知不觉间画了一千五百多幅海妖图时,他的众多画作和深厚艺术功底已经为他赢得了一席之地。
他回来得仓促而惊惶。一直到船驶入那片熟悉的海域,他突然平静下来。下一刻,跳入海中。船上惊呼,争抢着施救,他摇手制止。
温月仍像十三岁的小女孩,无所顾忌地趴在沙地上作画。
她又入海救他。
善妒的时光女神也就在她身上展示了对人类的小小仁慈。两颊仍鲜润如婴儿,饱满的唇娇妍。她又剪回短发,雪白的耳垂可爱地露出来。
程朓在海里轻轻抱了抱她,心中低语:“温月,我回来了。”
时光没有伤害你,却教会了我太多。我贩卖了曾不知天高地厚、养尊处优的幼稚,只为了筹集见你的资本。
9
程朓从“昏迷”中“醒”来,走到温月身边,看她作画。笔法粗率稚拙,抹煞了她曾经的全部努力。
“这画会被海水冲走。”就像她的记忆,丢失得一干二净。
“我记得就够了。”
“你不会记得。”温月停下笔,抬起头。程朓认真看着她:“你已经忘过。”
温月突然扔下画笔,往家的方向跑去。程朓一一收拾起小桶、红铲、金属棒,远远地跟着她。
温氏夫妇再次吃惊地站在门口。
“你们不会也忘记我了吧?”他戏谑地笑。
“你没有遵守承诺。”
“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放弃她。”
温父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砰的关上门。
第二天温月开门,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去沙滩吗?我陪你。”温母闻声跑来,把望着程朓发愣的温月拉进门。
程朓在门前守了一天,温月都没有露面。
第二天,温月去沙滩的途中,程朓突然出现。随后赶来的温父护送女儿到海边,一整天都警觉地关注着离他们不远的程朓。
第三天,温先生放出一群狗,围着程朓栖身的大树吠叫了一夜。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程朓没了踪迹。
第七条,“奥杰吉厄岛”恢复安宁。温月被允许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看星星。
程朓突然从红色倾斜屋顶沿墙而下,溜进阳台,掩住了温月的口。
温月眼中一片如海的宁静,像借宿南黛家的那夜,亮过她背后的满天繁星。
程朓有很多话想说。在那五年里,他不知自言自语对那一幅幅海妖图说了多少。但此刻真实地触碰到她,千言万语翻腾在喉头,却像失了声。
他咽了咽唾沫,只坏笑了一下:“我们又见面了?”
温月,你知不知道,卡吕普索违背神的意愿,也只是将俄底修斯在奥杰吉厄岛困了七年;而程朓和你的这个“又”,和上一个也隔了七年。
10
“你如果娶她,她不会记得曾做过你的新娘;你们如果有了孩子,她不会记得曾身为人母。
“她所有的眼泪都将白流,所有的欢乐都将虚度……”
“但是,”程朓洒然一笑:“如果我先她而去,她也不会知道我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温父愣了半晌。垂下头,轻叹了口气:“你说服了我。”
求婚,是程朓唯一一件没有详细讲给我的事。他只说:“那晚月色甜润,温玉幽柔 ……”按后来的产期推算,我被孕育于那一夜。
后来,温月经历过早上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男子;经历过被陌生的 “小不点”叫“妈妈”; 经历过父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全部去世……
程朓每五年都会从海里游向她,在海妖沙画前提醒她海潮会带走一切。而她总是固执地说还有她会记得。这时程朓总是突然抱起她,坏笑说:“我们又见面了?”
将要说第九次的时候,程朓住进了医院。他嘱咐温月在家等他。
暮春,被病痛折磨了一冬的程朓突然虚弱地笑了:“再过几天,她就会把一切都忘了。”
程朓走在温月那段记忆周期的尽头。
尾声
离那个蹲伏在沙滩上的身影越来越近了。我的身体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我跃入海中。
温月走进海里。她衰老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救人的善意。她只站在没踝的海边静静凝望。我游向她。海浪异常凶猛,早早地就冲毁了她今天的画作。
我轻轻抱住她瘦削的身体,脱口而出:“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谁?”
她眼周的皮肤已经老去,唯其中的光彩澄净如少女。
我微笑道:“我是程朓的独子。”
无论这个名字,还是这个身份,都没有在她眼中激起波澜。她沉静乖巧而稍显困惑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带温月去参加程朓的葬礼。
从头到尾,她都神色平和,眼中时而透出孩子般的好奇之色,打量周围的一切。
父亲,你是对的,母亲已完全忘记你——你安心了吧?
临行,我去母亲房中告别,震惊地发现她手中拿着父亲的遗像。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下去,凝视着相框中的笑脸,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这是我从葬礼上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就给了我……”她脸上露出恬淡而迷惑的微笑,“我总觉得他在说些什么,似乎是——‘我们又见面了?’ ……是不是很奇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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