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是夜,雾埋星月,竹影摇曳。有一黑影窜上了屋顶,她斜身靠坐在瓦砾间,把怀中木盒里的箫取出,细细用素色手帕擦拭一番。
一阵冷风飘过,她的长袍衣袖乱飞,拍打到了脸上,她面色不动,抬箫凑近嘴前,轻垂眼睑,吹奏起一曲幽幽思乐。
“哗哗哗——”有一双脚轻踏着一片片瓦砾前来,她皱起眉头,箫声被打断了。
“堂主,那人似乎要醒来了。”季芸杵在一侧低声禀告道。
“下去吧,我去会会他。”楚念安把箫收起,指尖微微擦过盒沿。
颜川和沉睡了整整两日,他睁开眼时,只觉自己五脏六腑揪成一团火辣辣地疼。
颜川和还记得,自己接过圣旨,带队前去邹州擒拿叛贼。不曾想,还未到达,便在途中被一伙黑衣人逼至山路,颜川和腰腹和肩膀分别中了一箭,被两名侍卫架住,在逃亡路上,又遇上了泥石流,他被乱石压住了双腿,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用手摸到了一脸血,便彻底疼晕了过去。
楚念安推门进来的时候,颜川和正试图借力坐起身来,像一条垂死前扑腾的鱼。
“是谁?”颜川和强撑着精神转头望向来人,他张嘴后发觉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颜小将军,还能扑腾,说明伤势不太严重。”楚念安说着便俯身凑近颜川和。
颜川和眼看着那张俊秀的脸不断放大,自己的手臂却疼得抬不起来。楚念安伸手啪地拍了下颜川和的脸,手心冒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抵在了他脖颈间。
“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么快的刀!”颜川和默默在心底想着,有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颜小将军,长话短说。这里是鹤鸣堂,我是堂主楚念安,至于你,是被我上山采药的属下赵镜捡回来的。”楚念安慢悠悠地收起了匕首,在手指间翻转把玩。
“不过,我们鹤鸣堂从不做亏本买卖,救你一命,自然是要讨回报酬的。”
“等我想好了要什么,再告诉你。”楚念安没等颜川和作反应,就甩门离开了。
颜川和在民间听到过关于鹤鸣堂的一二事。鹤鸣堂的掌权人是女子,每十五年一换堂主,堂中有从事窃取情报、杀人放火的路子,皆是有胆识和身手的女子。只是,这任堂主不该是一位叫楚娉的女子吗?
颜川和在鹤鸣堂休养了几日,总算能下地了。只是,自那日楚堂主说要同他讨要报酬后,便不见身影了。
赵镜来换药的时候,颜川和难得逮到个人,心头压了许多疑惑要问。“赵姑娘,请问你们堂主在何处?我有事请教她。”颜川和吐掉了刚才咬住的布条,换药时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堂主的事情,外人不该过问。等颜将军养好伤,就请告辞吧。”赵镜清点完医箱,揽在了肩上,几步踏出门,又背对着颜川和添了几句。“颜将军,若离开了鹤鸣堂,务必对外保密这里的一切,不然我们堂主定会杀过去,取你性命。”
颜川和听后低笑,初见就抵住他脖子威胁的楚念安,本事倒是很大。颜川和正坐在床榻上,拢了拢手掌,他手痒了,在颜府中,必是每日要习武两个时辰,练得汗水沾湿内衫,再跳进湖河中畅游一两回。
2
楚念安并没有下令限制颜川和在鹤鸣堂的活动,颜川和拖着残腿出了门,沿着青色石阶小路一直向北,颜川和伤势未愈,走得尤为吃力,他走进一片幽静竹林,取了一截竹当做拐杖。
“嗒哒嗒哒——”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从东北方向由远及近,颜川和自幼听觉灵敏,心下估算了下摸约十余人,莫不是那群黑衣人知他还活着,闯进了此处,却不像是。
颜川和本该是转道回房,却被心底一股无名的气牵着他,加紧了脚步朝声源靠近。
楚念安一行人正驾着马,直奔往竹林小径。楚念安身骑白马,头戴灰色斗笠,薄纱遮住了她显得苍冷的脸,手腕上缠上了一圈白色绷带,一身紧衣包裹住消瘦的身影,季芸等人背着弓箭紧跟在堂主身后。
颜川和隔着稀疏的竹叶,抬头望见他的楚堂主偏身伏坐在马鞍上,一头乌发随动作晃动着,她手上握住马绳,微收紧了力,步伐慢了下来,向他的方向缓缓靠近,莫名有种孤寂感,尽管她未只身一人,颜川和此时只有一个念想,他想望见那双被夜色藏住的眼。
楚念安竖耳察觉到细微别样的响动,眯起了眼,一个翻身下了马,手执软鞭,长臂挥舞着劈断了挡在颜川和面前的数棵细竹。“来人是谁!”
颜川和无奈伸手作投降状,自己的拐杖早在方才被鞭子卷住,已经到了楚念安手心里。
“原来是颜小将军,差点误伤您了。颜小将军怎的有闲情雅致,一个伤残深夜不休息在竹林乱晃悠,不怕脑袋掉了。”楚念安一手摘了斗笠,露出一道带有伤痕的脸。
咻地一声,拐杖被掷在空中,以一个抛物线到了一只大手上,颜川和稳稳握住了竹竿,听见楚念安说了句“物归原主”后,她便单手牵马走了。
“谢楚堂主。”颜川和见到了自己心念着的眼睛,发而自己沾上了一丝愁容。
季芸也早早下了马,对着颜川和轻语:“颜将军,请别误会,我们堂主爱逗人,刚才说的话不过是唬人的。”
颜川和躺在床上,还在想着楚念安牵马孤身走在最前的场景,那夜她说讨要报酬,恐怕也是个玩笑话,左右是睡不着,颜川和取了竹杆撑着腿,漫无目的在这偌大的府邸散步。
有一黑猫从他身侧窜过,似是被什么惊住了,径自往东南方向逃去。颜川和抿唇,用竹杆轻敲了几下脚下的土地,沿相反方向奔了去。
这处老旧的屋宅倒是隐蔽,颜川和险些被陷阱所伤,他拍了下方才摔倒沾的尘土,悄然步入了寂静的后院。
后院池塘中飘着数盏点亮的花灯,地上铺着多只模样花哨的风筝,木头雕刻的小人,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颜川和十岁时也拥有过一只好看的风筝,只不过后来线断掉风筝飘走了。
楚念安失眠的时候总爱来这里,这处宅子充满了她和阿姐楚娉的回忆。她躺在这里,闭眼全是楚娉带她习武识字、哄她大笑的画面。
3
颜川和把埋在泥土里的黑脸木头人扒拉了出来,揣在衣兜里,他喜欢这物品。他一路欣赏着院里浅坑里埋着的古怪玩意,视线停留在某一处便止住了。
楚念安已经换下了黑衣,穿着白净的长衫,一头墨发用红色束带简单绑在了一起,背对着颜川和缩在石板上。不容颜川和再走近一寸,楚念安已经睁了眼,盘腿坐了起来。
“颜小将军也睡不着?不如躺下陪我赏星月。”楚念安说完复又平躺在了石板上,颜川和见状也在石板另一侧躺了起来。
“楚堂主,今夜没有月亮。”颜川和躺下只觉身下垫着的石板很凉。“楚堂主,前任堂主楚娉去哪了?”
“颜川和,她死掉了。她是因为一个男人死掉了,简直太愚蠢了。”楚念安颤着声说完这句话,心底充斥着不甘。“颜小将军为何不回你的将军府?不去调查袭击你的那帮人,待在我鹤鸣堂做什么?打算拉拢我加入你的阵营?”
“不差我这一人,有我大哥颜川平镇守皇城,更何况朝堂之下人才济济,一个人的生死无足轻重。”颜川和手上摸着那木头人,继续说道:“我颜家世代为武将,一心效忠家国,我也曾穿戴盔甲,在战场上厮杀,见惯了鲜血与头颅,却向往着民间的寻常日子。”
“我十五岁时在后山捣鼓了一片田地,种了不少瓜果。叫我大哥知晓后,揪着耳朵打骂我不上进,被拎进武场训练了一整年。”
“这么惨啊。”楚念安“啧”了一声,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幸灾乐祸。
“楚堂主是怎么来到鹤鸣堂,坐上堂主位置上的?”颜川和问出心中疑惑。
“我九岁那年遇上灾荒之年,我的父亲因抢夺粮食被活活打死,母亲不久病重身亡,只留我一人成了孤儿。正巧遇见鹤鸣堂的人在城内分发粥食,那位温柔的阿姐楚娉伸手擦净我脏乱的脸,温声问我要不要来鹤鸣堂。”
“我当时谁也不敢信,却还是颤巍巍地把小手递了过去,她身上带着光,我想信她。”楚念安坚定地说道。
“鹤鸣堂里设立了女子学堂,接济了许多同我一般无家可归的女孩,我在那里第一次握到了笔,在阿姐的指点下,歪七扭八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楚念安,是她楚娉给我重新起的名字,代表新的开始。作为鹤鸣堂的人,我们习刀剑弓箭长鞭,经历严苛的训练活了下来。”
“可她怎么就糊涂一时,在执行任务杀人的时候软了心,爱上了一位不该爱的人,最后被背叛,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
颜川和正欲开口安慰,却见楚念安攥住拳头在说:“不过,她不舍得的,我来动手杀掉。”是了,她可是楚念安。
楚念安突然侧过身,一手撑在他腰侧,颜川和心笑她又要如初见那时故伎重施,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掀开了长袖,只见一截手臂。“错了,颜川和。”
“楚堂主是打算杀人灭口?”颜川和的视线随着落在了他的小腿上,隔着布料,腿上立着三根银针,又大意了。
“放心,这针对你无害,对身体有好处。”楚念安摸上颜川和的手,一触即松。“你喜欢我做的木头人?那就暂时放你那,不过这是我初次雕的那只,被我涂了墨水,很丑。”
楚念安刚来鹤鸣堂那年,是楚娉当任堂主第一年,楚娉身上时不时落下伤。楚念安白日里识字练武,到了傍晚就拿刀雕刻了半月木头人,楚娉牵着楚念安的小手,问她为什么要雕刻木头人?楚念安小声说,她不要楚娉受伤,她要雕满院子的木头人,上街卖了换银两替阿姐分担。
楚娉听了后敲了楚念安的脑袋,把楚念安搂在怀里,不许楚念安再瞎忙活了。楚念安气她不要自己的木头人,拿着铲子把楚娉的后院里四处埋了木头人,楚娉总未被绊倒过,倒是楚念安自己,夜里总爱去楚娉房里偷瞧她伤势,被绊倒过几回。
颜川和与楚念安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聊了半宿,颜川和回去前又被绊倒一回,楚念安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是第二个被绊倒的人。
4
颜川和与季芸等人埋伏在山脚下多时,赵镜向颜川和递来了干粮和水,颜川和摆手拒绝了,他抚摸了两下假胡子,心中很担忧楚念安。
鹤鸣堂接了一个新任务,去刺杀宋太尉的小儿子宋华,宋华为人凶残,以凌虐他人为乐子,做尽了恶事,招惹了不少仇家。楚念安打听到宋华三日后会去静远寺庙上香,暗中有了计划。
临行前,楚念安在颜川和面前伸出双手变出了一副胡子。“颜小将军定是不想暴露身份,毕竟你在世人面前已是死人了,我替你粘上胡子。”颜川和就这样乖巧地弯下腰,任楚念安轻轻把扎人的黑胡子贴在他脸上,手指不小心蹭过颜川和的下唇,楚念安面不改色地拉开了距离。
没有镜子,颜川和瞧不见自己被改装后的模样,只是盯着楚念安一副忍不住大笑的样子,自己反而心情很好。
楚念安背对着颜川和,和季芸吩咐着堂内之事,如果她死了,季芸会接替她,成为下一任堂主,季芸早已对此举熟稔,不多言,只是点头一一应下。
“她……每次都那么考虑周全吗?”在楚念安纵马离去后,颜川和不禁向季芸发问。“堂主她一向如此,视死如归。她在乎的,只剩鹤鸣堂了。”颜川和听后眼色暗下。
前夜,颜川和前去楚念安的书房,打算和她作别,楚念安正提笔在书案前记着什么,见他来了,顿住身形,把一本账薄扔进了他怀里。
颜川和细细翻阅,里面记录了朝堂之上未曾上报的种种罪冤之事,邹州借权势压迫百姓的地方官员,还有离奇的失踪人口。“这些是......楚堂主是如何得知的?”
楚念安讲起鹤鸣堂,讲起自己带着季芸她们云游四海的见闻,逃亡中的难民死前咽下的秘密,最后对着颜川和轻声说:“这些,就劳烦颜将军带回京城,交由颜统领了,我的力量有限。”
颜川和应下,正想说告别之事,楚念安却打断他,讲起了自己的刺杀行动,便麻烦明日他留守在第二道埋伏下,等她办完事一同吃个离别宴。
颜川和那时问她刺杀的是何人,楚念安只说她鹤鸣堂从不杀无辜之人,取走的人命从来是些无耻之徒。
和往常任务一样,楚念安顺利地取走那宋华的狗命。楚念安驾马回来的时候,颜川和瞥见她身上带着血迹,心里一紧,楚念安不多言解释,招呼着众人撤离回去。
5
回到鹤鸣堂内,赵镜检查了楚念安的伤势,只有一处较深的刀口,为她敷上草药包扎。
楚念安从来不怕疼,目光一直盯着窗外的竹叶,后背渗着汗,耳边听着杵在一旁的季芸汇报着堂内之事。提及到颜川和在后厨里做菜的时候,楚念安明显有一刻愣住了。
楚念安对颜川和这人,起初是带着警戒心的,她对于皇城之人一向是没有信任两字,日久相处中竟然咂摸出一份纯真感来,她不由一笑。
颜川和做了一桌佳肴,对楚念安说了句“请”,楚念安不客气地拉椅坐下,为两人斟满了一碗酒颜川和浅尝了一口酒,就搁下了,目光停留在楚念安手上的动作,见她夹菜咀嚼着食物,腮帮子鼓动着。
楚念安于是停下动作,与颜川和目光对视,对面俊俏的人盯着她在走神。“颜小将军竟然厨艺这么精湛,可惜人马上就要走了。”
“我……楚堂主要不要同我一起走?我任命你做我的副将。”楚念安没答话,只是端着酒碗一饮而尽。颜川和问前就知晓了答案,却继续道:“楚念安,我很欣赏你,你对我……”
“打住,颜川和,别说些我不想听的。我一向潇洒惯了,可不想一脚踏进深府权斗里。你若哪日不当将军了,我到时带你游山玩水。”楚念安摇着脑袋,又倒上酒。
颜川和垂下眼,别开视线,却见一只干净的手伸到自己面前。“走之前,还我木头人,涂黑脸的那个。”
颜川和向他讨要的是半月前他在后院捡到的木头人,楚念安儿时雕的那只。颜川和不舍得给,慢吞吞走到床榻边,把躺在枕头边上的木头人拿回递给楚念安。
“这是我刻给楚娉的东西,不能转送给你,不过,我有另一件要给你的。”楚念安当着他面按下书柜的机关,取出装着箫的木盒。
颜川和趁着季芸练武停歇时,打听过楚念安的喜好,他知道那箫,是楚念安逝去双亲留下的物品。
“颜川和,带它走吧,若是不想要,就替我埋了。”楚念安是最不喜睹物思人的人,连带着离别前的烦躁感,都一股脑丟给那人。
离别之日,楚念安什么也不语,默默望着颜川和踏上马背远去,颜川和驾马行了几步,翻身下马跑回来,给了楚念安一个温暖的拥抱。
等颜川和纵马彻底没了身影,楚念安只是盯着远方,轻声地道来一句“后会无期”。
三个月后,楚念安等来了一封信,信里讲述了邹州祸乱已除,颜川和已平安返程回皇城。楚念安唤季芸她们收拾包裹,准备踏上新的旅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