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至黄

作者: 风止船直 | 来源:发表于2020-02-05 16:24 被阅读0次
    图/文  风止船直

            这个时间,青绿渐已褪却,候鸟驮着秋阳扇翅向南方划行,马上结束的年份,裹满四季情愫。我趴在北方大地的路上倾听,这飞扬秋色的生命节奏。

          在边陲小城最不起眼儿的地方,在绿色森林摇晃神圣青枝这阵儿,好几天,都让我这个北方硬汉轻易地流出了泪,不是文人的感慨,是一次又一次良心的反思,包括收获来临的激动。

            一个城市的历史和演变是一件大事。这个城市原来的样子,很像初春的青苗,时隔夏秋,到收割的时候,完全忘记当初的嫩芽幼棵,毫不奇怪,是植物生长的自然过程,是时光的开始与结束,比如人,让生命长大,最后老死。

            夜晚灯下,读我这个偏辟山城的过去,游历百年前的北方土堡,神情像一个初成人型的姑娘,漂亮和浪漫布满脑际。

            街道两旁排立平顶黄色的商家铺子,说大了东西也不足半里,青砖青瓦与周围不高不低的城墙,算是当初很豪华的建筑,白兰店幌迎风飘荡。父亲每次讲老城都眉飞色舞,恨不得把过去的城事都折腾出来。

            现代人一直嘲笑父亲那样的北方佬,过去的陈米旧糠,对上一代人,像席子围成的粮仓,扯下一截,淌下来的米流堵都堵不住。城市与庄稼不同,没有生命的终结。总结人,需要在生命之前,不像城市,没完没了的堆建,不能一下子盖棺定论。

            画家黄永玉主张追悼会开在人死之前,这个人躲在帐后,偷听活着的人对他的评价,比人死后好,那会什么也听不到。人和城市的生命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朝代去了,思想和生活的方式,在现代人节奏里,或多或少总能留下前朝的影子,这是用剪刀断不掉的怀念,没人能从根上剔除。

            一座城市的建设,一点不敢冒险讲大话,比方说,现在已经完成这个城市的改造和建设,肯定不行。城市一方面改造过去,一方面创造新生,城市规划和布局一定是一道难题,什么样的保留,什么样的推倒,什么样的重建,珍藏老城旧迹,实际上是保留和挽救一种思想,让人们永远记住历史原来的貌相,不像新潮手机,扔掉从前那只换上新的,再也记不得原来的款式。

            一个城市已经记不得过去,是文化的痛楚,一定有难言的理由。

            我几次走进小城的西部大山,总会站立在战火中献身的首任县委书记遇难地,注目许久。这块土堆太简单了,连一些普通的墓地都可以和他相比,碑是一方粗糙的混凝土,地方窄的连人脚都落不下,阳光碎金般从桑叶间滴漏下来,行人匆匆与他擦肩而过,冬日商人从这儿将山木运到远处的山口,其实,这土里沉睡一个光芒耀眼的思想,风声雷声雨声悄然记载一个魂灵的存在。


            从教育的生长园里我看到,娇生惯养子女的另一面,对此我很担忧。这些小皇帝们穿戴名牌,手机要最时髦,汽车要最新款式,从父母那里直接拿来财富最为捷径。这是物流时代的新病,危险得很。

            与北京的女儿坐到饭店吃饭,女儿几次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让出声,原因是我的北方口音太重,北京人歧视外乡人,现在好一些,一盒中南海烟,当地人买八元五角,我一开口十元,否则死活不卖。

            女儿叮咛我由她出面开口杀价,女儿怪声怪调的京味一出来,结果非常奏效。我暗自庆幸女儿仍旧一口浓厚的北方口音,没被京人驯化,妻子三番五次点拨女儿还是不行,被妻子归类为无可救药的北方佬,做父亲的我,坚决支持女儿保留住生命至上的乡土乡音。

            对孩童的过份宠惯,是后来漫漫长夜一块心病,很像农人朝夕盼望破土伸展的青苗,害怕绽放的青芽雨淋风浸,但事实相反,它们抗风迎雨的能力令人惊讶。

            有许多次,我看到城内几处小学门前成群的大人背影,交警不得不轮流值班疏导密集人流车流,这样的景象年复一年重复上演。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学生放学,大人到学校接送的场景。如此溺爱下一代,是我们这代人当初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我犯过同样的错误,以致于初到北京上大学的女儿连过马路都不会。

            面对当年乡村,我们已经叫熟的农作物品名,现在小皇帝们看都不看一眼,更难说出它们叫什么名字,我真担心许多年以后,他们一刻也离不开的笔记本电脑,会不会变成五谷杂粮来养活自己?一帆风顺的他们,有的竟然在物质丰厚的家境下,因一点点小事,轻易放弃自己多年的理想。父母付出代价后,才努力总结和寻找培养教育孩子的成与败。

            悲哀之余,我想起中学邻桌的农村孩子,一个班上同学从来没有正式叫过的名字,狗剩子,几乎伴他走过中学时代,同学一直将他作为一只调笑发泄的动物,拳脚辱骂戏弄玩笑劈天盖地朝他扔去,每次他都嘻嘻扮个鬼脸,弥勒笑佛般化作平静,像一点事儿没发生一样,后来我知道,一生什么荣辱、名誉、经济、政治复杂变化,他都不在乎,一一承受住,只是贫困陪伴他。但什么时候他都没想到死,生命和人生对于他,没有虚假含量。


            人生到了一半的时候,与他每次相遇,都会给我一种感慨,眉飞色舞讲玉米播种到可以吃喷香的青棒子,这是我有生,从任何人或书本上学不到的满足和快乐,在他面前,我的地位职业与金钱已显得一文不值。

            一个人从自己的岗位走下来,告别人生的工作时令,像成熟的粮食肯定会在田野消失一样。

            有好几次,在退休告别宴会上,稍加注意,就能从这些饱经苍桑的脸上,读出步入政界第一次诚实灿烂的表情,语言表达也像孩童,直快不加掩饰。他们长长舒展一下多半生的紧眉,如负释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平日舞台耀眼灯光,坐在显耀位置上,一副严肃庄重的面孔,很难让人看清他们的内心世界。

            离开原来岗位,遇到很早退下来那些人第一句话是,和你们一样了。我时常认真审视这句话,以前指的不一样是什么?这里一定潜伏和隐藏着他仕途人生许多费解和戏剧元素。

            人类生存旅程这种青与黄的生长期,虽然简单明了,可做起来就不那么简单。心欲会使简单事情复杂起来,到了黄昏余年,他们真的摆脱原来长期积累的紧张与倦意,十分不容易。

            我的高中同学,已经是一个副厅级干部,回归故里视察,点名让我这个当年同班的穷秀才见面。面对我,讲不完孩童的顽戏和同学彼此间的境况,但在接待仪式上,庄严的面具重新戴在他脸上,让我又一次看到不是原来的他。接待级别的讲究,甚至喝酒吃饭的排座讲话也要依次按序,绝不走样。

            这一天,将他前呼后拥到垂钩场坐定,上饵摘鱼的随从秘书不下五人,场景让平民垂钓者惊羡不已。我有生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官下基层,必须事先由地方官员到城外十里八里城界处亲迎亲送,甚至多辆警车呼叫开道。

            我每次下乡办案,都有幸在春日暖光下,目睹农民播种插秧的情景,在大地母亲的关照下,一身泥土一脸欢笑,铲趟拔草,施肥浇水,青苗一天天长高,在秋天收割季节和他们攀谈,很容易向你讲出从春播到秋收每一株玉米的故事。

            事实是,他们已经十分熟谙人生四季的更替,与青苗生长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渐渐习已为常。

            现在很多时候,都难已让一个从政者绷紧的面容放松舒展,很难让他们激动起来一定有缘故。

            一点一滴堆积的苍老,显然人生旅途布满了荆棘,历经许多后,怎么也笑不起来,他们要强打精神,对事业要有想法,对人生要有态度,对子女要有责任,对家庭要有交待。困惑久了,不免滋生人生旅途的险恶,小小心心讲每一句话,应酬每一件事,努力让成熟布满容颜,对于他,苍老是经验和沉淀,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伟大。

            有时人生和植物在生长期,自觉不自觉地偏离和混淆了自然时令,园内荒芜起来,人生布满叉道口,甚至迷失方向,跌进深不见底的峡谷。

            在现在一些机关里,不会撰写文稿和讲课司空见惯,可以耗费重金雇佣一批批写匠和说匠,好像说与写天生不是公务员具备的本领。这个理由堂堂皇皇被机关衙门接受。

            无事可干的他们只能将写好的稿子拿到会上读一读便完事大吉,那些说写的枪手,成了机关衙门最不值钱的代言人。

            在文学的生长园里,一个叫巴金的老人去了。文学中国又面临一次严峻的考验。世俗的、丑恶的、急功近利的杂草又会生长起来。

            在梦中,我总怕文学的大船倾斜摇荡,担心自己今后辨不清航向,我努力提醒,自己这点儿不着边际甚至丑陋的东西,肯定经不住老人这颗火眼金睛和文学良心这杆秤称重,肯定轻浮的像空中的一粒飞飘的灰尘。

            秋风吹起,冷月泻光,在不远的那片林间,我的叶子仍嫩绿脆弱,经不住摇曵,距金黄收割的年份,还差几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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