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

算是半个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故事，愿世界上不再有汪星人被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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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抱到了一个陌生的家庭中。和上一个有着木头味道的家不同，这个家充满了水果的味道，地板有点滑，本来就在蹒跚学步的我马上就会摔倒，那天已经到了我睡觉的时间，因为太困了，我没有到处探索一番的精力，只好一头栽到坐在我身前的女孩腿上呼呼大睡。

女孩抚摸我的手非常温柔，比起那天晚上醒来吃了什么，我记得更清楚的是这件事。

我一生能记住的事情并不多，但我始终记得怎样爱人类。他们会朝我挥挥手，端下圆盆，倒入食物和水，然后到外面的世界去散步，伤心的时候高兴的时候都会抱着我，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在有着木香和水果香的家庭来回周转，他们都待我很好，他们都叫我同一个名字：柠檬。我见过柠檬，但我不觉得它和我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我从需要被人抱着下楼和上楼的幼年犬变成了一步就可以跨下四层阶梯的少年犬，整个花园变成了我的游乐场，两岁的孩子甚至可以骑在我的背上。

木香家庭的女儿和水果香家庭的女儿都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们，但木香家的女儿常常会训斥我，或许是我不小心把杯子撞到了地上？可我真的长大了，他们出门工作时，留在狭小的房间里，我只会弄坏什么东西。

水果香家的女儿很忙，但她会塞给我一些好吃的东西，和我一起在户外奔跑。有一次我和她在庭院里跑来跑去，低矮的栅栏不是我的障碍，我从花园一端跳到另一端，她在对面迎接我，拥抱我，然后进到了轿车里，我以为她还在和我玩，就跳了进去，但她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我去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家庭中。

车子的后座容不太下我的身躯，狭窄而闷热又颠簸不已，我用鼻子碰了碰窗户，外面的景色比我奔跑时消失得还要飞快，我头一次经历这种感觉，然后把水果香家女儿给我吃的零食全都吐了出来。

我开始讨厌车。

我抵达的是布满矮小土屋、绿水环绕着青山的新地点，这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有我闻过的，也有没闻过的，我被带到干净的院落里，我猜测水果香家的女儿会从房间里跳出来继续和我玩奔跑游戏，可是门开了，我见不到一个我熟悉的人。

我再没见过木香家和水果香家。

在这里，我认识了牛，认识了其他同我差不多大的狗，认识了鸡鸭，还有河岸石头下面的小龙虾，这里没有任何能够牵制我的东西，土路是我的田径场，矮山是我的冒险地，没人会给我洗澡了，我在夏天会钻进清澈的河流中，我学会了游泳。

我回忆着小时候那双温柔抚摸着我引我入睡的手，我现在更加结实，皮毛更加厚重，人们依旧会抚摸我，赞赏我，叫我柠檬，但我却觉得只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了下去。

这里很自由，但没什么人陪我玩，有着火炉味道的新家庭常常会早起晚归，我大嚼着碗里以前从没吃过的人类的食物，度过了我的少年期，开始步入壮年。

水果香家的女儿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那只手依旧是那只手，她高兴的摸着我宽阔许多的背部，但我还没找到幼时的感觉。我比以前变得更加经验丰富，成熟老道，与我的叙旧结束时，她搓着满手的灰尘，说我该洗澡了。

叫雪的东西从夜幕降临起开始下，我钻出留着缝隙的房门，在庭院里到处踩下脚印，又到不远处被拴着链子的狼狗二花那里，她比我年老得多，也富有智慧得多，她待在小木屋里，雪越下越大。

今天我吃了回猪的肉。

二花看起来比平时更有精神，尽管锁链依旧吱嘎吱嘎作响，我嗅了嗅她破旧的小铁碗，的确有肉的味道，但残渣已经被冻得像是石头一样了。

我可能要走了。

我说。

我闻到你身上有点城里人的味道，我猜也是，你是个宠物狗，我们是看门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哪里住都不合适，这里太脏，城里听说太闷，有一个叫做草原的地方，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草原上有狼，比两个我还大，但也就一个你吧。他们成群结队，晚上会咆哮，在看不到边儿的雪地上跑，一个劲儿跑，然后咬死羊……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二花抖了抖她和我不同，直直竖立着的耳朵，打了个响鼻。

这就是我每晚做的梦。

水果香家的女儿开始呼唤我，话语顺着风钻进我的耳朵，我向二花道别，不可抑制地朝那真呼唤声中跑去，载我来的车停在前院，我厌恶的呜咽两声，最后还是被领进了车里。

在颠簸的车里我也做了一个梦，我在漫无边际的白色地面上竭尽全力奔跑，但是路越来越不平，上下直抖，我差点就要摔跤了，二花被拴着趴在她的破木屋里，把好不容易吃过的猪肉全都吐回了铁盆……我迷迷糊糊的站起来，在狭小的车后座转圈，再一次呕吐。

我又见到了木香家的女儿。

这次她没有凶我，而是一边躲着我的亲热一边摸我的头，我原本想追着她到其他地方去，水果香家的女儿半抱着我回到了庭院，因为雪的关系，花园里没有草，我也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我想起奔跑游戏，但我并不想玩。

休息了一天后，我再次进到铁笼子似的车里，我忍不住肚子里奇怪的感觉，又一次吐在后座上，水果香家的女儿弹了下我的脑门，可我真的很难受。

我被领到又一个陌生的地方，但这里和火炉味儿家差不多，有鸡，有鹅，有牛，也有冒着烟的房顶，我舔着雪，去掉嘴里奇怪的味道，小楼里走出来一个年老女人。

“来啦？就是这孩子？”

“嗯，是金毛犬，实在是太大了，在楼房里养不了……”

“没事儿，你阿姨养过很多狗，还有哈士奇呢，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我很难理解人类的对话，但这不影响我爱他们的心情，我跟着水果香家的女儿进到收拾得干净的水泥房里，她后退几步想出去，我也想跟着出去，但是老女人忽然合上了房门，只能透过看不清的玻璃看到外面。

我想起一些模糊的东西，到了火炉味儿家时看着车子离开时的那种东西，我用爪子刨着门，总觉得不这么做会焦急难安，老女人在外面和水果香家的女儿说着什么，她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的表情是我见过很多次的，叫做难过的表情。

你怎么了？

过来抱一抱我马上就会好的。

我抓着门板，却只看到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的背影，她进了我讨厌的那个车，车子发出嗡嗡的响声，在雪路上嗖地走掉了。老女人终于打开了门，我从缓坡飞奔出去，忽视了耳旁呼喊着柠檬的声音。

我在冰凉的道路上不停奔跑着，迎面吹来的风好像能把眼睛冻成石头，我从没跑得这么快、这么轻盈，遍地的白雪和渐晚的天色唤醒了我脑袋里什么小小的记忆，那记忆比温柔抚摸着我的手的事情还要模糊，我不断地不断地追赶着那辆我讨厌的轿车里我爱的人，它却越来越快的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依旧奔跑着，好像我变成了从未谋面的——狼。

我的脚掌磨破了。

我累了。

我很少出声，现在看着盛满月光的峡谷，和只留下车辙的雪地，身体里有什么在催促我发声，我蹲在道路中间，清楚的感受到了其他狗对我讲的被抛弃是什么样的感觉。

对着离开的水果香家女儿的方向，我仰起头，那里有白色的圆月和黑色的天空。我终于想到了此时此刻我该做些什么，便哈着白气，朝那月亮长长地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