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柳絮

1、

“小心！”

啊，原来是这个样子。

望着奋不顾身朝着自己飞扑而来的身影，柳旭这样想。

朋友的剑，是守护的剑；而敌人的剑，是穿肠毒，躲不过，意难平。

躲的过，则是……

2、

“柳絮”

“师傅。”

被叫住的少年回身行礼，“弟子刚有所感悟突破，元婴之阶，已初见端倪”

“呵呵呵，不错不错，有你如此，真乃我宗门之幸”白发苍苍的老者用手抚了抚黑发少年的头顶，惹得少年眯起了眼睛“不过，修炼还是不能懈怠下来，要勤修不辍”

“是！”

两人分开了。

少年和师傅都知道这后半句的嘱托是一句废话。别的人也许会因为怠惰而停滞不前，但就算全天之下的人都退阶了，他柳絮也只有进没有退的可能。

因为他是——天命之人。

这是一个修真的世界。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别不在于贫富差距，而是一个人修为的高低。

天生灵根者，只是在修真的道路前成功了一半而已。然而放眼万年河山，天灵根无数，飞升的人却大抵是双灵根或是废灵根。

因为天资好，大多都是开始的路太顺了，修了身却修不好心，所以总会止步于金丹便再难有进益。而天资不好的，只要勤勤恳恳认真修行，将来的成就绝对低不到哪里去。

可以说，天道是非常公平了。

然而柳旭不在此列范畴，他天生没有灵根，却天生就有了修为。

谁也不知道这个修为是哪里来的，只是当行天宫的神子占出紫薇星的上升星位时，他的影像就这么出现在了占卜的盘中。

于是神子钦定，此子乃天之代行者。

也就是天命之子。

所谓天命之子，天生就自有天道定下的命运。

哪怕你再怎么废，再怎么乱来虚度光阴，你的修为也不会有丝毫损毁。

无需拼命修炼，只要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得证大道，飞天升仙。

而没有人敢触天命之人的霉头，这样做的人只有两个下场，一个就是被天命之子所杀，另一个就是被自己无限缩短的天命所杀。

天道正倾其所有保护着这个少年。

这就是柳絮。

3、

余杏并不喜欢柳絮，因为他的父母就是为了保护他死掉的。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什么天命之人，不过就是一个害人的扫把星！”

余杏不能理解大家对天命之人的崇拜，他从小就被包裹在父母的疼爱中，修真之人鲜有后人，一旦有了，便是呵护眼珠子似的疼护。

结果一夜之间，两人从宗门领命保护柳絮，不多时便被不长眼来挑衅的魔修给夺了性命。余父余母阵亡，魔修死的死伤的伤。

而柳絮重伤，因为天命的加成，像棵快被压弯的小树苗样在病榻缠绵了几个月。

“那对夫妇有孩子吗？”柳絮没成想，自己刚病好了想要报恩，就等来了一个孩子最残忍的谩骂。

那对保护自己的侍卫不是第一批保护自己的人，却是第一对死在自己面前的父母。他过去出行，就听二人挂念家中稚子，因此这事一出也就立马上了心。

“我讨厌你，是你害死了我的父母”

结果第一次见面就给人家孩子一顿呲。

彼时的柳絮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再加上被宗门护得紧，没见过什么人。左右不过是闭口的侍卫和掌门师傅。

平淡如水的生活让他从未见过如此情真意切地希望他人去死的愿望。

强烈，而且极具杀伤力。

“我知道，”所以他说，“那你来杀了我好了。”

4、

柳絮今年20，元婴初期。余杏15，筑基期大圆满，就差那一线的灵光。

两人刚好5岁的差距，刚好两人认识也有5年了。

5年来，余杏一直跟随在柳絮的身边，虽然掌门几次担心会出岔子，不过柳絮就像用自己天生的气质征服了余杏一样，除了开始的那次“刺杀”，之后就只有两人互相切磋时才会互亮兵器。

柳絮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年在自己的应允下直接从胸口的衣服暗袋里掏出匕首刺杀自己的余杏。

他的伤还没好全，所以匕首被刺进他左肩的伤口，“这样……你消气了没……”

“为什么”才10岁的男孩惊的放下了握紧匕首的双手，他一时被恶意冲昏了头脑，可、可他不是天命之子吗，自己就算这样做算是死路一条了，他能躲开的啊！

“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我想赎罪……抱歉”

余杏瞪着他。

“只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垂下眉睫的柳絮，“我不懂，我好像是没有父母的，可是你父母也是因我而死……所以我想，成为你的亲人……”

余杏惊呆了。

柳絮磕磕绊绊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他的话说的非常吃力，不是那种说不来话的意思，只是，他就像一个好久没有跟人交流过的人一样，没说一句话还得斟酌下自己的意思。

早年听说，宗门的天命之子，刚生下来就被掌门抱了来养在后山，直到前年还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也许他之前根本就没有跟掌门之外的人交流过吧。

不过……余杏看着对方，肩上插着的匕首正在折磨他，搅动他的痛觉神经。但是他的黑眸依旧明亮，一种不知名的坚持让他的意志战胜了痛苦的哀嚎。

余杏想起自己过去摔了一跤也要哭上半天的“战绩”。

柳絮只是不善言辞，并非没心没肺。

他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想的，只知道自己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面上的潮湿混合着从伤口溢出来的鲜血，粘稠的液体黏在他的眼角。

“别死了……”

“嗯。”

“只有我能杀了你”

“好。”

而后，是幼童暴风雨般的哭泣和少年的手足无措。

5、

这天，余杏为了筹备进阶的物资，特地跟柳絮请了半天的假。

“早去早回，当然如果遇到喜欢的姑娘可以晚回”

“柳絮师叔，你是又看了山下的画本吧”

翻了个白眼，余杏没好气道，“都说了修真就要清心寡欲，别总是给我想着牵点烂桃花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柳絮故作高深，“那年杏花雨，原来你是小杏花。”

这是昨天余杏被同门师姐偷塞带来的画本里的句子。讲的是一对痴情男女在意外中结缘，又在阴差阳错中错过，最后一生错付的故事。

以柳絮的灵识强度，一瞬就将里面的句子倒背如流。他本人对这痴男怨女的感情故事并不感冒，只是对里头辞藻华丽的句子有所偏爱。

其中，这带了“杏”的句子，既是书中男女告白的桥段，亦是他的最爱。

大概是爱屋及乌吧。

不对，他柳絮可是要心怀天下的，怎么可能对我……

余杏敲了敲柳絮的脑袋，“想什么呢，我还只是个孩子，现在要担心也该担心你自己吧”

“没大没小，”柳絮摸了摸自己的头，“师傅说这样讲的话你就会懂，看来你还真的懂”他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所以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额，好吧，这个家伙估计还没开窍呢。

余杏扶额。

“你自个儿问掌门去，但是别让别人知道。”

“啊，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不是应该不耻下问吗？”

“因为这不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话！”别再盯着他了啊，他好无辜！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事情以余杏匆匆下山告终。

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一个人了怎么办，急！

6、

“所以说，我的父母……”

进阶金丹那天，掌门找上了余杏。

“没错，当年你父母找上老夫的时候，老夫还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掌门回想起过去感慨，真是阴差阳错，真是因果报应。

余父余母本就到了修行的壁垒，也再无进境的可能。于是他们把希望托付在了余杏身上——用他们的死，换取天命之人的庇佑。

世人皆知，天命之人能够顺明天意，得道成仙。却独独不知，天命之人决心庇护的人，也会有大概率得到天道的恩赐。

包括一个宗门，或是某个人。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柳絮就是那个“一人”，他们这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就是那群鸡那些犬，全都狠狠扒着这个被天道眷顾的家伙，恨不能啖其肉，嗜其血。

“老夫原以为，把他一个人留在宗门内，就是最好的方法。可是不知你父母从哪来的消息，居然以死来……唉，不提也罢。”

“老夫的天命已尽，自然不能看着宗门在之后就这么败落下去，”掌门看着自己年华不再的手，这双手就像一张老树皮，刻满了年轮痕迹。他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也是一个踌躇满志的小伙子，也想着要为宗门出力。当年强行收养柳絮就消去了他为数不多的天命，要是此时他离开了，柳絮失了桎梏，怎么还会愿意在宗门内继续待下去。

“把柳絮留在这里吧，我也只能求你了。”说着说着，掌门细若游丝的声音开始飘忽不定起来，连带着自称也变成了“我”

“你父母当时也是这么拜托我的，”浑浊的双眼沁出几滴眼泪来，“我完成了他们的托付，现在该你了……”

7、

掌门殁了。

柳絮果不其然提起了下山的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被掌门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留在山上，就连寻常修士的游历也不曾有过。

每次听起余杏带来的关于外界的新鲜事，他的内心就雀跃不已。

被关在笼中长大的小鸟，也会向往外界的自由。

但是，“不行。”

余杏告诉他，要为掌门守孝三年。

柳絮照做了。

“不行。”余杏又告诉他，“掌门临终前托付我，要你在这里修行至大乘才能出行，一个没有大乘老祖的宗门，不能服众”

柳絮用了不到10年的功夫完成了“掌门的临终嘱托”，结果就迎来了魔教的又一次挑衅。

为了保护宗门，他又一次站在了宗门面前。而后数十年，也在为了稳定人心而闭门不出。

而后，他遇上了一个无比主动的女子，像极了余杏，让他暖玉温香，乐不思蜀。

而后……

而后……

8、

所以说，我，到底是什么……

柳絮并不如掌门想象的不问世事，只是如果他能再见一面的话就会知道，原来，从来没有什么天生的“天命之人”

有的只是后天人们祈愿无数的“支柱”

因为希望他是，所以这个人就成了所有人的希望。

因为那些潜移默化的祈祷，所以才能坚定自己的信念，才能得到宗门不败的立场。

大家相信了神子的话，所以他就成了天生没有灵根却带修为的天命之子。

却没人想过，被天命之子庇佑的余杏是什么存在。

柳絮在长年累月的冥想中看到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他独独不想辜负的人，却成了桎梏自己一生的存在。

所以，他选择被余杏“杀”死，留下一具空壳，生生世世镇守山门。

连同来犯的魔修和宗门的弟子一起。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