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肤色

我们虽然是黄种人，对于肤色的认识却有些极端，无视根本属性，拼命地以白为美，女人大多倾心白璧无瑕的境界，潜意识中皆以此为追求标准，除了千方百计躲避太阳，用化妆品关心的常常是美白效果。如果评论一个人，说“挺白的！”那一定是夸奖和赞赏的语气。小时候，家里来客人，出于礼貌，总要夸夸孩子，夸了妹妹的漂亮，弟弟的聪明，轮到我，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词，便脱口而出：这孩子真白啊！算是不得已设一个特别奖，以兹鼓励。

银屏上倍受推祟的男神女神们，青一色白得耀眼，亚洲人的面孔宽而平，所以白的同时便竭力地涂抹轮廓，渐渐地失真，像一个至美的无邪的梦。

在黑角的法国超市里能同时看到黑人和白人，以及介于黑白之间的人，原来肤色可以如此没有任何通融余地，就是直截了当的底色，一览无余的背景，纯粹的黑和白都予人以触目惊心的异乎寻常的印象，非黑即白给人极严重，而又极严肃的感觉，压抑的或是神圣的，漫不经心的或是专心致志的。在极健壮的，居高临下似的黑人与白人之间。偶尔出现的黄种人，就显得分外中庸，平和了，他们的神情和眉眼一样，淡淡的，他们的肤色尤其平淡，平缓，有许多过渡，是一种模糊的中间色，揉进了无数复杂的元素，像是保护色，既隐蔽又跳脱，矮小放松的身材也是一种妥协，杂夹其间，混同着，是隐逸的，也是超然的，人如草芥，芸芸众生的样子。

我从前看译制片，伴着努力摸拟原剧语气的，风格异样的配音，由于光影的效果，只觉得他们的高大俊郎，美艳动人，而完全忽略了肤色，他们立体化的面相，高而瘦的身材在境头里格外摄人魂魄，深邃的眼神，和潇洒，迅疾的动作更增添了魅力，我简直觉得这是神勇的，高格的，在文明和文化上远远领先于我们的人种。

当他们褪去影视赋予的神秘魔力，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首先意识到，人都是不完美的，他们无疑有一个梦幻般的外形，显得高高在上，如在云端，但我特意近距离好奇地看了看同样在货架间徜徉的白人女士，她不年轻了，皮肤松懈，暗淡，敝旧。恍惚的白经不住推敲，毛孔特别粗枝大叶地张着，斑斑点点，皱皱巴巴，使人感叹白真是一种不耐脏，不能长久保持的颜色。

黑人因为种种历史原因，对自己的肤色有小兽似的敏感和禁忌，我初次踏进黑角的土地，最先靠近的黑人便是接机的司机，记得我问了一句：在黑角居住的都是黑人吗？丈夫急忙做噤声状，悄悄指了指司机，我顿时紧张了，不能预测他将有什么举动？他会中文吗？但他似乎没听懂，无动于衷地继续开车。后来丈夫警告我：当着黑人的面最好别提“黑”字，因为对这个字有特殊的感应，他们大多是懂得的。

黑人对皮肤的黑虽然有些自卑，但他们也有我们难以理解的优越感，他们莫名地对自己胳膊上卷曲的汗毛感到骄傲，非常鄙弃我们的直直的汗毛，摇摇头说：不好！

他们喜欢拍照。来到任何一个高尚的背景前，他们都高高地举起手机自拍，因为，也只有在相片里，他们没那么黑。他们会把光线调到最亮，这样，他们的肤色就淡下来了，五官显得大方，精致，每拍到一个肤色更浅一点的相片，他们便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