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老家门前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一下雨便十分泥泞。路的尽头,是一处被几堵摇摇欲坠的土墙围起来的小庭院。那庭院的门从未开过,上面沾满了被风蚀过的岁月感。
有一日心生好奇,便爬上了那堵土墙,顾不得土块簌簌地向下落,慌忙探进脑袋张望。一双大如铜铃的污浊的眼睛,一时惊得我差点跌坐到地上——那是一头如此老态龙钟的黄牛啊!
那老牛独自在庭院中踟躇。它粗糙厚实的皮肤上,被风刀磨蚀出一道又一道的沟壑,又被黄沙填平。一对被黄石磨得发亮的蹄子踏着尘土,皮鞭似的尾巴不停抽动,驱赶着恼人的吸血虫。
它瞪着浑浊不堪的眼睛审视着我,继而又从口鼻中发出“哞”的一声低吼,似乎是在怒斥:“哪里来的野孩子,竟敢在本魔王的地盘上撒野!”
那时乡下并无特别的玩物,又是头一回见如此硕大的活物,自然新鲜得很,顺手蒿了一株墙边的麦杆,唯唯诺诺地伸进墙头去,试图拉近和这个新朋友的关系。
它昏黄的眼睛中似乎闪过一丝迟疑,它是在想要不要相信面前这个人类的孩子呢?这个曾经用皮鞭抽打、驱赶着它走过风雨,走过泥泞,走过山谷,走过小溪,而后又背叛、抛弃它、欺骗它的人类的孩子呢?
它最终还是向前走了一步。它喘着丝丝粗气,麦秆随着它沉重的气息四下摆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它迟疑的目光后闪过一丝温柔,似山风一般和煦,如露水一般明净。
那是一头风烛残年、瘦到脱骨的老牛。无人知晓它从何处来,也无人知晓它走过多少路,更无人知晓它终将止于何处。我所知道的只是它的耄耋之年,犹如一盏残烛,在那方破旧的庭院中,在无休无止的山风山雨中,颤栗着,呻吟着。
自从我发现土墙那边的秘密之后,每年回老家,我便会第一时间跑去小路尽头,攀上土墙,去探望那个孤独的老朋友。一年又一年,我已无须攀上土墙便能看到庭院中那个沧桑的身影,它也一年一年地佝偻、衰老下去。那天,我又拿起麦秆探到它面前,它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土墙边,喷着白气去够那株麦秆,也许是眼睛昏花,试了几次都未能咬到嘴里,我一边笑它的笨拙,一边将麦秆塞进它的嘴里。那一刻,我仿佛觉得那对大若铜钟的双眼似乎不再那样浑浊了,竟渐渐澄净、明亮起来。
那时年幼,许多琐碎的往事已记不得了,唯独记得每一次分离。每年开学要离开乡村去上学,临别,我都要吻一下躺在床上的太姥姥,再去路尽头的土墙边递给我的老朋友一株麦秆,告诉他们我要走了,下次再见便是半年之后了。那时年幼的我总觉得半年之后又会再见,然后返回学校,开心地度过每一天,满心期许地等待着假期的到来。那时的我不明白什么叫生死,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告别,太姥姥浑浊的眼睛中总是含着泪,老牛浑浊的眼睛中也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有一年分离,一直卧床的太姥姥坐起来送我,我和往年一样吻了她,她的眼泪顺着满是沟壑的脸颊滑落下来,我冲她挥手,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回来,她的眼泪不停地流。
我转身跑出院子,跑到大门口,回头,她坐在那儿,似乎在祈求,又似乎在期盼着什么。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折身回去。家人催我上车,我恳求:“再让我亲一下太姥姥,再亲最后一次。”我拉着她的手,在她老泪纵横的脸上疯狂地吻着,吻着,不知为何如此心痛,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她似的。
车子开动,老家在我身后,愈来愈远,远到化成一个小黑点,远到完全看不见。突然,我仿佛听到了一声低吼,我揉揉眼睛看向车后,那里,远处,好像有一个模糊的苍老身影,它哀嚎着,低吟着,我好像看到它迈开那对伤痕累累的蹄子,甩着皮鞭一样的尾巴,像风一般跨过山涧,踏过小溪,来到我面前。然后垂下头,用它粗糙的皮肤爱恋地蹭着我,蹭着我痒痒的,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坐在它宽厚的背上,用麦秆轻轻抽打它,它也不恼,任我闹个不停,直到真的被打疼了,才发出一声低吼,那声略带不满的低吼竟也显得那般温柔。
直到汽车刺耳的鸣笛声将我拉回现实,我才发现周身,已不再是我熟悉的乡村,不再是泥泞的小路,不再是那堵摇摇欲坠的土墙,和土墙后那个佝偻着、日日期盼我归家的身影。我看着车窗外的马路,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看着形形色色的行人,看着巍峨的高楼大厦。那一刻,不知为何,泪水已先悄悄然地落下。
在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时候,竟先尝了离别的苦。
这一别,便是七年。
每一年放假我都会问母亲,我们不去看太姥姥了吗?母亲都会搪塞道,不去了,太姥姥很好。我们不去了。
七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一次,年少任性的我坚持要跑回去给太姥姥的最后一吻,竟真的是最后一吻。在我们离开后的第七天,太姥姥在深夜离世,她在离开时由于窒息而从喉咙中发出声声低吼,如我的那位老朋友初次相见时所发出的,一声一声,痛彻心扉般的低吼,在北方冰天雪地的寒夜里,颤栗着,久久不息。
七年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小乡村。天下着小雨,我沿着泥泞的小路,走到路的尽头。那堵土墙还在那里,伫立着,我已比土墙高了整整一个头。我闭着眼睛靠近,想象着墙那边,有个佝偻着的身影,嗔着巨大浑浊的眸子,低吼着,斥责我为何久久未归。
睁开眼睛,庭院中空空荡荡。山风卷着黄沙袭来,泪水便又毫无征兆地掉落下来了。
手中的麦秆也随着身体微微颤动。
不见了故人,从此,这里也便不再是故乡了。
2018年1月9日午前
清玖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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