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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时候，我家的斜对门有一座豪华的老宅。
那时候，农村的房子大都是土坯或砖房。土坯房子很不结实，最怕风吹雨淋，容易坍塌毁坏，而砖房子又造价很高。当时人们生活都不富裕，于是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选择了土坯和砖混合，也就是房子的外边一层用砖垒，里面用土坯垒，那样既解决了被雨淋坏的风险，又克服了钱少的难关，一举两得，很受一般农家青睐。当时砖分红色和青灰色两种，大家一般在墙体外都用青灰色的砖。
我们家的老房子就是这种结构。这种房子有一个好处就是冬暖夏凉，这对贫苦农户来说，真是一个意外惊喜，也算是上苍对穷苦人家的格外恩赐。
我们斜对门那座老宅，不仅占地面积大，（比一般宅院要大出三四倍）而且外观看起来精致又气派。
它的整体结构是用红砖和水泥砌成，屋顶是白色，上面刻着许多精美的纹样，房檐镶着藏青色的琉璃瓦。从远处看，在一群青灰的农村院落群中，那种红白相间的色调，甚是耀眼。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熠熠生辉。它时刻提醒着人们这座老宅主人身份的显贵与不同。
小时候的记忆里，这个老宅给我留下的印象总是阴森森的。这不仅是因为那扇黑黢黢、很少打开的大木门，还有那满院子的爬山虎和半人高的杂草，从里到外，总是透露着一种阴冷与荒凉。
我很少看到这家的主人出入院落，偶尔会有一个白头发的小脚老太太，佝偻着腰，拄着拐杖，斜靠在大门边，瞪着一双浑浊的黄眼珠，冷冷地盯着过往的行人，一句话也不说。此时，如有顽劣的孩子，靠近那扇门，小脚老太太就挥舞着拐杖，像轰赶街头的流浪狗一样，把孩子们打散，然后她又兀自在那站立一会儿，就移动着她那双小脚，一颠一颠地挪回阴暗的小房子，然后又是很久不露面了。
虽然，这个宅院面积很大，正房也很多，但我每次看到那个小脚老太太总是从一个低矮阴暗的配房里出来。那个配房我虽然没进去过，但从外观上看着很小，估计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居住。
小时候，我特别害怕看到那个老太太，总感觉她是故事书里的老巫婆化身，随时会伸出她那长着长长指甲的双手，把小孩子的心挖走。孩提时的无数噩梦的主角都是她，以至于有好多年，天一黑，自己就不敢出门，即使白天路过她家门口，也总是躲得远远的。
好奇心又不断折磨着我，时刻想窥视那隐藏在大门后的离奇事件。想听到一个现实版的巫婆与白雪公主的故事。白雪公主没见到，哩哩啦啦却听到了一些关于巫婆的传说。
2、
听老人们讲，那家的男主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生前不止是一房妻室，现在居住的小脚老太太是他最年轻的老婆。那是他在一次赌局中赢回来的赌注，是同乡邻的一个新过门的小娘子。
据说，他早已对那位小娘子垂涎已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终于在一次赌局中，那小娘子的男人中了他的圈套，把刚刚新婚不久的老婆给搭进去了。
小娘子自从跟了富家男子，凭着年轻美貌，很是得宠。男人的宠爱、衣食的优厚，让她乐不思蜀，早把过去丢在了脑后，一心一意巩固她在这个新家的地位。
不久，她为男主诞下了男婴，更受男主器重。羽翼渐渐丰满、地位渐渐强大的小娘子，凭着男主的宠爱，用尽宫廷斗中的各种狠毒招数，把各房年老色衰的大、小老婆挤走，成功晋升为福贵家庭的女主人。
可惜，好景不长，在她儿子刚刚满三周岁的时候，男主暴病身亡。树倒猢狲散，家里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幸好，还有一个贴心的老妈不离左右，她们称呼她为刘妈妈。
刘妈妈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孩子从小夭折，丈夫又长期卧病在床，她只能靠给富人看孩子、当佣人，补贴点家用。多年以后，丈夫死了，她也就成了孤家寡人。她在这家已经干了十几年，无形中把这已经当成自己的家，把小娘子和她的孩子更是当成自己的亲人。
文化大革命时，小娘子因地主家的小老婆的头衔，本也是被批斗的一列。幸好有她的贫寒出身这个护身符做庇护，再加上刘妈妈这个很有说服力的证据，（当时她已经认刘妈妈为干妈，人前背后叫得很甜，给人一种亲如一家人的感觉。）她终于逃过了一劫。
后来，刘妈妈年老体弱，她也像照顾自己的老人一样，好好伺候了一段时间。后来刘妈妈瘫痪在床，不久就去世了。
坊间关于刘妈妈突然暴病而亡的说法很多，有的说是自己从床上掉下来摔死的；有的说是饿死的；还有的说得更恐怖，说是被女人活活掐死的。反正谁也没看到真相，只是猜测而已。况且，刘妈妈在死去的当天就匆匆下葬了，反正她们家里也没有旁人，一切都是女人说什么是什么。
这种状况在小娘子给儿子娶了媳妇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3、
听人们讲，这家儿媳妇非常彪悍，儿子都惧怕她几分。儿媳妇和女人又和不来，婆媳经常吵架，有一次竟然大打出手，悍妇冲着女人狂吼：这座宅院，有我没你！非要把女人赶出家门。那窝囊废儿子看着媳妇疯了一样地对着母亲大吼大叫，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最后跪地哀求，才勉强为母亲求得一处容身之地，就是那间小配房，并立下规矩，婆婆不得踏入正门一步，也不允许儿子去探望。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听说刘妈妈死后，女人就被儿子赶到了这里。
人们都说，真是一物降一物，女人当年的神勇，在自己的儿媳妇面前，一点施展的余地都没有，竟任由欺凌。从一个不可一世的女主，成了被人任意宰割的羔羊。最后被儿子、儿媳妇像丢弃垃圾一样，丢在岁月的阴暗里，任由侵蚀、腐烂，无人问津。一呆就几十年，直到孤苦终老。
老太太的死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听人们说的。当时的场景很是凄惨。瘦得已经皮包骨头的老太太睁着一双阴郁的黄眼珠，伸着那双如鸡爪一样的枯黄的手指，看样子是在够床头的半碗玉米粥。那粥不知道放了多久了，已经风干成了几瓣，像久旱缺水的土地皲裂的口子。看着让人心里倍觉凄惶。
老太太死后，老宅又迎来了一场更大的风暴。
4、
那早死的富家男人的大、小老婆的后代们，都纷纷找上门来，分割祖上留下来的财产。虽然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从没在一起生活过，又加上上辈子的积怨，根本没有丝毫兄弟情分。现在，为了祖上留下的这份家业，哥几个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动刀、动棒，大打出手。差点搭上几条人命，也没说出个结果，最后只得对簿公堂。
判决书下来的那天，老宅更是乌烟瘴气。哥几个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个份额，拆起了老房子。一座好端端的百年老宅，顷刻间就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了半间砖瓦七出八进的老房子，在一片瓦砾的废墟中飘飘摇摇，像秃子头上的疥疮，很是扎眼。
哥几个拆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老宅，拍拍屁股，扬长而去，老太太的彪悍儿媳妇，看着满地狼藉的老宅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好久，第二天就带着女儿就走人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那个窝囊儿子在母亲住过的配房，孤零零地住了几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自缢于院子里的一颗大树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自此，那曾辉煌一时的老宅院，终于沉寂了。
5、
此后，我一直在外读书，很少回家，再没记起过那座老宅以及围绕老宅发生的一切。那个关于巫婆的噩梦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隐没了。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到故乡，再次经过老宅时，又看到了那扇黑黑的铁门和那把老旧的铜锁，岁月的腐蚀让它变得更加沧桑，好像风一吹就会脱落。留下的半间老房子早已坍塌成瓦砾，和其它瓦砾一起，堆积在院落里，像一个废弃多年的垃圾场。院子里的杂草，倒是很茂盛，疯了一样的生长，足足有一人多高。不时有一些看不清模样的小动物，在那里穿梭，更增添了老宅的几分荒凉。
现在，那座老宅所处的位置，早已没有了半点原先老宅的痕迹，在它的原址上，建起了新的院落，住上了新的人家，上演着着另一场人间的悲喜剧。
岁月都不曾饶过谁。
你丢给岁月的，岁月终究会如数偿还，包括那座屹立了多年的老宅，岁月都不曾放过。随着它的坍塌，一段曾被无数人念叨的历史也被封存，不会再有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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