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懒洋洋地趴在龙穴里,龙穴位于三千米的高山之上,那里终年冰寒,雪亘古不化。
迦流在触摸到白云之前,他一直是这么幻想的,他一路上会穿过野兽横行的丛林,趟过食人鱼成群噬咬的溪流,在黄昏的草原上孤独地与狼群对峙,在深夜的大海里听着海妖吟唱默数星辰。
最后,他将来到巨龙盘踞的山峰,手脚并用地奋力攀爬,心中的烈火熊熊燃烧,无视冻毙朝圣者的冰寒,走到巨龙面前,毫无畏惧地瞪着比他人还大几圈的金色巨眼,再拔剑一往无前。
结束战斗后,他将荣归故里,人们为他披上胜者的紫色绣花长袍,为他戴上少女精心编制的花环,簇拥着他在家乡的大地上巡游。
他的名字如轰雷爆裂般传遍家乡,他屠龙的经历被一遍又一遍反复提起直至成为永恒的传说。
这一切他都预想好了,就连路上撞入眼帘的每一束花,每一只兽,它们的形状颜色都在他脑海中放映了无数次。
他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漫长的旅程中奔跑,他会怎样失意落魄却又重整旗鼓,他会视死如归,战意盎然,手中刻着“屠龙者”的长剑时时可见寒光流转。
迦流脚下的大翼鸟不断振翼前行,一路上的白云被不断破开,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迦流之所以会前往屠龙,最主要的原因是发生在半个月前的一件事。那天巨龙调遣了一千头的大翼鸟抓了足足一千个人回他的巢穴,它并没有吃掉他们,而是让他们带回了一封口信。
大意便是让全国有屠龙想法的年轻人在一个月后前往龙穴。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巨龙应承只要前来的青年都将得到他馈赠的屠龙者剑,(只有这种剑才能杀死巨龙,这种产量极低的剑却在巨龙那里有着极其丰富的存量)没有一个视屠龙为梦想的年轻人会错过这一机会,于是迦流也决定赴巨龙的邀约。
其实他对自己是充满了信心的,他和其他那些脑子发热的人不一样,他习练了上万次传说中屠龙的步骤,除了屠龙剑之外的屠龙秘药他也都准备齐全。
直到巨大的大翼鸟带着残留的疾风停在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事情无比古怪。巨龙不仅仅发出了邀请(绝大多数人视之为挑衅),还可以称得上是贴心地排遣了龙仆大翼鸟带他们穿过蓝天前去。
巨龙到底是在做什么打算?其实巨龙在人们心目中早已不是千万年前那样了,在那时的传说中巨龙巨大,野蛮,丑陋,金色的凶残巨眼,口鼻不断喷吐出遮蔽云天的硫磺味气体。
现在的人已经知晓,巨龙可以化做人体,有着金色的卷发与金色的眼瞳,漫长的生命给它带来了海量的知识储备,它的谈吐高贵优雅,言行的礼节总是精妙而恰到好处,力量强大到可以统御广阔的天空与大地。
所以没有人会忽视它的智慧与力量,甚至崇拜巨龙的人也不在少数,它的这一举动必然是富含深意。
莫非是与人类求和?毕竟这千万年来前往屠龙的勇士数不胜数。可真正成功过的人并不多,事实上,人们并不知道一个确切的数字,尽管聪明人也都知道成功的人绝没有被诗人日夜吟咏的人多,很多的传说都是被人捏造出来博人眼球的。
巨龙并不担忧人类,大多数的人甚至并没有做好漫长跋涉的准备就上路了,更别提备好唯一能杀死巨龙的屠龙者剑与把强迫巨龙转为人形的屠龙秘药了。所以巨龙找人类求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怎么说身为如此超然骄傲的个体向人类低头实在比痴人说梦更为虚假。
在所有流传的屠龙传说中,最优秀的人类也只是赢得巨龙的尊重,没有谁能实现所谓的征服。
那么巨龙是为了将这群年轻人杀个干干净净吗?这个可能性存在,但以巨龙的智慧很清楚地就能明白,这些家伙是杀不完的,只要巨龙还存在,人类还存在,屠龙者都会高举着刀剑前往龙穴。
它的这一举动只会激起更多的人前赴后继地踏上这段旅途,而它则会永无宁日。
巨龙与人类本就是悠久岁月里互相成全的存在,巨龙需要给无趣的生活增添趣味,要吃人,要面对人类绞尽脑汁的种种杀局,这才是巨龙活得长久的意义,人类则面对那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名号不可自拔,用生命去完成那近乎不可能的挑战。
迦流并没有想出来一个结果,任何对未来的预设都是揣测,他并没有想过自己会乘着大翼鸟前去龙穴。
因此对自己能猜出巨龙的真实想法也不报希望,只是无聊作祟,在鸟背上,在风云中,景物流转得太快,宏伟瑰丽的景象也不能永远夺目,尽管来到了白云的跟前,尽管脚下是整副黑色山脉与白色水流横穿无垠绿色土地的奇观,他也必须打发一下时间。
不知经过了多久,明月高挂,泻落下的银辉填满了每一寸土地,他注视着前方,那巍峨银黑色山体上微妙的一点苍白,他知道他已接近终点。
终于,大翼鸟降落在一块兀石上,迦流来到了他一路上魂牵梦萦的巨龙巢穴。
大翼鸟待他落地后直接挥翼而去,迦流在巨翼挥出的强烈气流中眯着双眼,他呆呆地打量着这传说之地。
放眼看过去满是乱岩,岩石长时间在巨龙身躯的高温炙烤下变成了黑色,没有一处绿意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来,一块块巨大的块状岩石上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显得很渺小。
“迦流!”东方的一块巨石上传来一声呼喊。
那是毕修发出的,他也应约了这场旷古绝今的盛宴,在那块巨石上,他两只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
他们从巨石上爬了下来会面。此时寒意仍盛,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袍。
迦流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流过,除了几个熟识让他稍稍停留下,不仅仅是他,每个人都在打量着彼此。
“迦流,总算碰见你了。我还担心自己会遭遇些什么鬼事。”毕修的年龄比迦流小了3岁,也是一个屠龙的狂热者。
“毕修,你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迦流其实很清楚他并没有什么准备,他只是一个来看热闹的人,屠龙秘药价值高昂,他没有足够的储蓄购买,迦流这一份屠龙秘药是把所有积攒投入换来的。
毕修只是沉默着,他悄悄瞥了迦流一眼,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毫无准备,但他还是很反感迦流这种直击痛处的行为。
“所有的勇士,请亮剑!”远方传来了一声嘶吼。所有的人都沉默地把剑拔出高举,寒光片片成林,如同所有剑刚刚齐齐落下。
“亮剑!”“亮剑!”“亮剑!”每个少年都呐喊起来,喉管尽情开张,静脉高高隆起。他们每个人都怀着一腔热血,向往太阳般耀眼的名号,逞勇而来,手中长剑之利不及心中锋锐的万分之一。
在夜里,在寒意侵袭的高峰上,月光寂静地流淌,山巅上传开的一声声嘶吼,在辽阔的天地间,总归归于沉寂。
巨龙庞大的身躯卧在遍地的金币上,尽管它身躯庞大足以遮天蔽日,但四周熊熊燃烧的烈火仍照出它的身躯具有着矫健的流线型美感。
每一片龙鳞边缘仿若有金液欲滴,光滑的鳞面上火焰的投影在妖娆起舞。它仿若是什么厌烦了外界的聒噪,一声响彻云霄的纯正龙吟从它口中发出。
山躯微颤,积雪崩塌,所有的少年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梦魇。他们这时察觉到,他们的一切梦幻,一切冲动都消失了。他们是多么弱小无助,在那声龙吟面前,所谓的勇气又是多么可笑。
迦流在人群中瑟瑟发抖,他从来没料到龙吟是这样的,它从巨龙口中吐出,瞬息冲破耳膜在大脑中扩散,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甚至连灵魂都好似消散了。
这时轰隆的巨响从龙穴传出,所有人都意识到一只巨大,恐怖,神秘的生物正从龙穴里迈步而出。一部分人面色苍白地盯着深不可测的黑色洞口,另一部分则将头狠狠埋下,这些头都不敢抬的人无疑被惊吓得肝胆俱裂了。
迦流还是选择了盯着洞口,甚至有着几丝期待,这种生物,恐怕碰面就意味着死亡吧,所以它才值得所有人去追寻探索,神秘不是往往与死亡划伤等号吗?
它临近了,一只脚探出了洞穴,那是一只人类的脚。等到它完整得展露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心中有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酝酿,他们终于不会见到那只恐怖的生物了。
但他们又是多么想见一见它,他们甚至猜疑这到底是不是它,他们希望它不是,这就意味着他们还有机会见到它,他们又希望它是,这样就不会再明白自己是多么容易恐惧,又是多么弱小了。
迦流和所有人一同细细地观察着,当然,他们很小心,时刻做好偏头的准备。
不过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好像面前遮着一层雾,他们只看见一团柔和的金光,双手双脚只能依稀辨认。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屠过龙,也没有什么屠龙者剑或者屠龙秘药,事实上我也多年没有吃过人了。
你们所做所为毫无意义,你们并没有人有任何方法来杀死我,你们也并没有什么真实的理由来对我下手。我已经忍受你们这群小虫子太久了,每天都有人来打搅我休息。
这次我干脆地把你们全都召集过来,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听什么传说的蛊惑了。屠龙者剑与屠龙秘药的生产者每年都会给我一大笔的金币作为报酬,就是为了让我陪你们玩这种游戏。
我已经玩了几千年了,对这种生活我已深深厌倦。明天我就将搬离这座山脉。”说完它就退了回去,人们只能呆呆地看着黝黑的洞穴。
他们一直等到了第二天,巨龙在黎明时飞离了这片山脉。
没有人还在意巨龙的真实样貌,他们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随着黎明的到来破碎掉,一种支撑着他们的东西就此崩塌。
夜晚下起了暴雪,他们依旧不语不动。暴雪下了月余,所有人都成了茫然的冰雕。
这是最后一批屠龙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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