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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3日,立春前的最后一天,也是除夕前的最后一天,小到中雨。
上午九点,我醒过来,坐在床上欣赏深圳的雨景。有人敲房门,是她。拖着一个很大的草绿色旅行箱站在门口,雨水把她的头发淋乱了。
“你这是?”我问。
“要去C市,买了中午十二点的票,顺路过来跟你说一声。”
“干嘛这么急着走?”
“只有这一趟有票。”
“要离开深圳了?”
“嗯。要考那边的成人本科,在那边上班会方便点,已经联系好了C市的朋友。”
“还会回来吗?”
她笑了笑。“生日可能会回来过。”她说。
“什么时候生日?”
“10月。”
这是很遥远的事了。
“这算是道别吗?”我问。
“是的。”
我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九点十分。
“我送你。”我说。
“不用,你在我会走得不坚决。”她用手制止我,问我道,“我走后,你会不会想我?”
“当然会。”
她嫣然一笑,拖着旅行箱进了电梯,又转过头来。
“提前祝新年快乐。一定要好好过!再见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保重!祝你好运!”我挥了挥手。
“你也保重!”她冲我挥挥手。
电梯门关了。我回到房间,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楼下有孩子在放爆竹,噼啪声、孩子们的嬉笑声此起彼伏。我打开电脑看时事新闻。电视里和电视外一样充满新年的气息。视频里返乡过年的青年笑容满面,留深的少年野心勃勃。所有人,无论男女都喜气洋洋的,他们在为新年做最后的准备。
一整天我都呆在房间里。我没有去回忆与她会面时的任何细节,也没有去想她这段时间以来内心的遭遇。我不知道她具体的年龄,也不知道她家乡籍贯。偶尔我脑海里会浮现她有些苍白却倔强的面庞。事实上,直到下午,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柔弱女孩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那天晚上,我正要给小说做最后收尾,突然接到一个很陌生的电话号码,是我那个久未谋面的学长的电话。
“小张,新年快乐!我是成大伟。”
“新年快乐。我一直记得您。”我说道。虽然很多年没见他,但他的声音我永远忘不了。
“现在在哪高就?”
“深圳。”
“这可是大都市。”
“是的,少有的大都市。”
“哈哈。替我向这座少有的大都市问好——你有没有钱?”
“有一点。”我说道。自从炒股失败后,我的钱就一天比一天紧。
“借我2000行不行?过了年再还你。这段时间有点背。啊哈,要不1000也行。过完年一定还给你。”
他现在过得一定很窘迫,以至于说话都很狼狈。我不想看到偶像低声说话的样子,即使是在电话里。
“有的。一会我微信转给你。”我说。
“好,别忘了。新年快乐啊!”
“你的诗歌……”
对面挂了电话。我回拨过去。我想问他的诗歌究竟写得怎么样了。电话里传来甜美的女声:您好,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如需对方回电……
我翻出他的微信,给他转了一千过去。两分钟后,他收到转账并发来一句:谢谢,祝你在这条不平坦的路上早日成功!
我点了点语音通话,他没有接。我翻看他的朋友圈,最近的一条是12月12号更新的。
“住在丽江某客栈280块一个月的床位房,同房的是行事特立独行的街头小青年,隔壁是骑着摩托车强拉客人的大哥大姐,在这样的环境里,该如何写诗呢?当然,似乎也有些喜欢诗词文章的旅客。他们写几首勉强能看的诗歌,给小女生看,借此节省嫖资。”
还有两首诗歌是11月发的。
《野望》
立于一望无际的田野
我看到一万年来都没变的广袤却贫瘠的希望
以及靠它换取的那些承载内容一直在变的土地
从宫殿到到现代机器,日新月异
将无数女子屁股插秧的力升华成永恒的宇宙乐章
坚持照亮世界的本源
在从不被凝视的地方
太阳已经很累
每根稻子都渴望解脱
《稻草人》
我想象自己的老去
像最常见的失意人生
只够活完草稿
最后在冷漠中变得包容
把忘记当做释怀
内心如同失节者的贞操
因为早已遗失,只能故作镇定
或许是过多的预设和想象
但我只此一生
极有可能这样老去
——裹紧外衣,没能迎接冬天
诗歌后面都附了他的笔名——“成复空”三个很大的艺术字,还有一个双面人图案。从11月往上数,只有去年夏天的一条评论:中国武侠、西方玄幻,不论其中文学性,这类题材就是成人版的中二葫芦娃,粗暴迎合人类对强大和社会地位的渴望,假以低劣的想象。
毫无疑问,他变得萎靡,并且开始怀疑自己了。两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生气勃勃的青年,虽然看起来有点怪,但谈吐清晰。他跟我讲述近年来的旅行见闻。
“你的小说发表了吗?”我问他。
“发表?为什么要发表?拿自己写的小说换取肮脏的金钱吗?”他反问我。
“老弟,金钱不能解脱人的灵魂,性也温暖不了灵魂的孤独。温暖灵魂的永远是人性和哲理。”他对我说道。
“是的。”我说。
我和他谈了码字的想法。他嘴角露出鄙夷的笑容。
“总有人以为这是一条坦坦荡荡的金光大道。哈哈,也许它确实是条金光大道——对少数人来说,它确实是;对大多数人而言,它是通向地狱和毁灭的道路!”
这话说得我毛骨悚然。
“原谅我这么直白。我见过太多无所事事的人,他们逃避本该有的劳动和责任,却以为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呢。”
“我只是想写几个故事,并没有想这么多。”
“那么你是喜欢码字的感觉,还是喜欢码字获得成功后所带来的金钱和异性崇拜的满足感?”
“我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码字,想来总是热爱的。至于金钱和异性的崇拜,虽然并没有期待——但是能成功不是更好吗?”
“好小子!你会吃到苦头的!”他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合上手机,内心五味陈杂。写完最后一个段落后,我关掉电脑,闭上了眼睛。我想起高中时,他在社团里的演说。那是个春末夏初的早晨,阳光把校园照得如诗如画。当时还很青涩的他站在台上,对着更青涩的我们演讲。
“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我们的人生就该像他们一样,勇敢进取,不惧一切困难,追求永恒的真理。我们的足迹将踏遍整个地球,世界是属于我们年轻人的!”他挥着拳头说道。
他语气很坚定,说话时阳光刚好照亮他青春洋溢的脸庞,如果我是女孩,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他。打那一天起,他就成了我的偶像。
他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演讲台。经过我的时候,他递给我卡夫卡的《变形记》。
“书籍必须是击破人们心中冰封海洋的一把利斧。”他说。
这句话我记了十年。
无梦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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