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二点，电话铃声锐利地响着。大熊在朦胧睡意中接起，是W。单位改革，人事变动，前路混沌模糊，要找老朋友聊聊心事。
大熊、C和W三个人是近三十年的老朋友，初中时的小同学，因趣味相近，性情相投，便结成至交。虽工作后没有分在同一个城巿，但丝毫不影响聚会的频率和密度，单身时每到周末便凑到一起吃饭喝酒聊天戏耍。后来各自有了家庭，仍隔三差五办家庭聚会，男人一堆，女人一桌，孩子一伙，好不热闹。无论境遇好坏，人生顺逆，大家仍能和气亲暖地坐在一起，就仿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跨不过的障碍。
他们之间的故事，我从大熊那里听来很多，唯有两件印象特别深刻。刚毕业出来时，大家收入都不高，条件很窘迫。有一年大熊妈妈（当时尚不是家婆）生病住院，医疗费用不宽裕。那时刚参加工作的C，全部的存款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元，却毫不犹豫地从银行取了9800元出来给大熊应急。这9800元在大熊的心里像定海神针一样，给了困厄中的他许多的勇气和鼓励，信赖和温暖。
另一件事情发生的年代更久远。那时他们还在上中学。C是教师子弟，W家经营小店铺，他们皆没有农事要操持、劳碌。每到暑假农忙时，C和W便会相约到大熊家帮忙。有一年天气特别闷热，暑湿加上高温，双重灸烤。大熊家里的冬瓜大丰收，要一个个从田里采摘了运回去，工程浩大。年少气盛的三个少年，尚不知节气惜力，一上午的闷头苦干之后，竟然全都中暑晕倒，好在后来没有什么大碍。
间中当然还有很多零零碎碎的小事情，恋爱中的烦恼啦，工作中的纷争啦，如何教育孩子等，仍然会在几杯热酒下肚后一起分享，时间就这样一去差不多三十年。
浅表的关系，我们和许多人都可以建立。唯有老朋友的身上，才有时光为彼此烙下的印记。那里有你的成长和跌落，你的幼稚和荣光，你的不平和委屈，他们和你一起见证，这岁月起落间，你的光和痛，你的眼泪和热血。时间在这里，代表着对彼此的确认和归属感。
网络上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名子叫《友情破裂大法》，关于如何让友情破裂，提供了包含向对方借钱、合租房屋、合资经营、结婚等方法。可见友情亦如同世间种种物什，并非天生固若金汤，若要持久牢固，也需要悉心养护，用心力灌溉。
大才子苏东坡与高僧佛印也是人生至交，在杭州时，两人经常一起参禅打坐，饮酒郊游，交流诗词歌赋，还留下了许多诗词酬答的趣闻。后苏东坡被贬至更远的惠州，远在江浙的佛印，便写信给苏东坡。
他在信中以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为引子，劝解苏东坡说，李愿当时是怀才不遇，不为皇帝赏识，但还能终日在茂密的树林中打坐修行。你中过科举，进过庙堂，有过荣耀和成就，如今只是被人妒嫉，才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情况比李愿好太多。人生不过百年，算足富贵荣华也就二三十年，转眼一切皆会成空，你何不放下过去，静心修行，追求自己的本性呢。这样即使以后成不了仙，做不了佛，最起码可以使自己过得逍遥自在，不会落入期期艾艾、痛苦抱怨的境地。
后来读书，每每读至“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胸中都有热意奔涌，泪盈于睫。佛印懂得苏东坡，他的安慰里，亦没有慽切哀伤，只是豪迈地讲道，苏东坡啊，你的才华和能力，世人皆知，那些人是妒嫉你才将你流放，贬谪，但在我心里，你光芒永存。
凡俗卑微如我们者，自然没有苏东坡和佛印的智慧和旷达，才情与超脱。但我们，亦可以在这苍茫尘世，在我们的小世界里，相伴相扶，相依相携，青山一道同风雨。寂寞时的一碗酒，苦闷时的一次深谈，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起，看时间流逝，看白霜染上彼此的鬓角。在青衫少年的洒脱悠游之后，笑迎那时光洪流带来的沟沟壑壑，共赴那未知的漫漫前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