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成了个杀猪的手艺人

小时候我差点成了个杀猪的手艺人。

但杀猪在我们村确实又算不上啥手艺，我们村的老手艺有不少，有石匠，有木匠，有篾匠，有铜匠，有铁匠，有呛刀磨剪子的，有钯盆钜锅的，有剃头的，有做裁缝的，有当厨子的。村里人家都想让自己的孩子学一门手艺，因为但凡有一点手艺的人就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因为在那时候，村里人总是认为，有个手艺到啥时候都能弄口饭吃，所以那时候的人对学手艺还是很上心的。

我家里的人有木匠，有石匠，所以这些手艺对我来说都算是门里出身，就是祖传的了。但我还想再学点别的手艺，因为俗话说得好，艺多不压身。

可是学啥好呢？我也观察过一阵子，你说学篾匠吧，那得天天和竹篾子、苇篾子打交道，我弄过几回，都被那些把手割破了，我觉得可能我命里不能干篾匠。学铁匠、铜匠吧，人家不愿意教，尤其是铜匠，据说人家那都是挣大钱的，因为村里那个铜匠的先人从前在城里开过店，给人打个首饰什么的。当然铜匠也会做银匠、金匠的活，就是打个金银首饰之类的，但一般都是喊他铜匠，有时也喊他银匠、金匠，他们的手艺不愿意轻传。呛刀磨剪子、钯盆钜锅的活得整天遛乡串巷，还得大声吆喝，我觉得我干不来那活，因为我太腼腆，大声说话都害臊，见了生人就脸红，那活真干不了。剃头匠吧，我嫌脏，那时候的人卫生条件差，一般不大洗头，尤其冬天，头上的头油把帽子都糊得铮亮，用手一抓那头发都抓不住，太油滑了，气味也重，熏得人干哕，我看那个剃头的小张（那时候还是个小伙子）每次给村里的老头剃头都戴着个厚厚的白口罩，剃头刀在头上刮的时候，一刮一层油，看着都恶心，我决定不干这个。

能学的也就剩下裁缝和厨子了，但我总觉得做衣服、做饭那是女人干的事，正巧我们村里做裁缝的和做厨子的那两个男人都有点女人气太重，也就是现在说的太娘，所以村里人都喊他们娘们，他们也乐得答应。

这挑了一圈实在没什么可以学的手艺了，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觉得学杀猪也挺好的。杀猪虽然算不上一门手艺，甚至村里人那时候都有点看不上杀猪的，认为那不是个正当手艺，还有就是大家都觉得杀猪的人凶，我们村那个杀猪的人确实也给人一副凶神恶煞的形象。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村里杀猪的那个人又高又胖，一年四季都剃个光头，夏天就光个膀子，肚子很大，说话声音也很大，而且他说话总是带着个口头语“妈了个巴子”。他开始杀猪的时候，就拿起个围裙系在腰间，它的肚子太大了，那围裙只能盖住他的肚子，就好像小孩穿着个肚兜一样，很好笑。我一直没弄清楚他那个围裙是布的还是皮的，因为那个围裙被抹得油光铮亮，厚厚的一层油和灰的混合物，和现在玩手玩的人天天盘那个手玩一样，不过现在叫包浆，那时候不知道叫啥，但是杀猪匠好像很喜欢用那个围裙，因为从没见他换过，也没洗过。

杀猪匠每次杀猪前会有人给他点上一根烟，他吸着烟站到猪圈里，看看那些猪，左看右看，然后选一头猪，用脚把那猪踢几脚，让它站起来，又用脚前头挑起猪的肚皮再猛地松开，再拿手在猪的后屁股、猪背、猪脖子等地方使劲摸摸、敲敲，看起来很认真、很专业的样子。这时候他的烟也吸完了，他扔掉烟头，吐了两口痰。旁边又有人早已给他递上一支烟，他摆摆手，说：天不早了，不吸了，耽误事，逮猪！他这一声“逮猪”就像将军下命令一样坚决，马上就有三四个人围到猪圈旁，准备一起逮猪。杀猪匠看看他们，说：干啥？干啥？都一边去，别碍我事。话没说完，他已经一把抓住了那头猪的后腿，往自己怀里一抱，往下再一压，就把那头猪扳倒了。这时候就看出那围裙的作用了，既能保护他的肚皮不被那硬如铁丝的猪毛扎，又很顺滑，那头猪的后半身在他怀里啪地一声就摔倒地上了。这时候那猪还想挣扎，哪里挣扎得动，旁边的人这才又围过来，有的帮忙按住猪头，有的递上绳子，众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猪捆了个结结实实，抬出了猪圈，扔在早已准备好的案子上。

我感觉杀猪匠有千斤之力，因为我看他们抬猪的时候，三个人抬着猪头和前腿部分，他一个人就拎起了后半身猪，我开始崇拜那杀猪的了。接着他开始杀猪、褪毛、开膛，把猪内脏掏出，拿水冲洗干净，又用很熟练的刀法三五刀就把猪头和身子分离开了，这就算是杀好了一头猪。

我还没有看过瘾，感觉他杀一个猪也就和我们削个萝卜差不多，虽然有点夸张。那时候我还没上学，要是上了学读过《庖丁解牛》，我一定会觉得庖丁也可能就是那个杀猪匠一样的人物。这让我觉得杀猪确实很有意思，我更加崇拜那个杀猪匠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我对父亲说，我要学杀猪。除了父亲以外，家里其他人一致反对。

吃完饭，我和父亲两个人一起拿一碗玉米到羊圈里喂羊，因为有一只母羊快生小羊了，得给它加点营养，不能光让它吃草。喂羊的时候父亲就问我为什么想学杀猪，我把白天看到那个杀猪匠从看猪到杀猪的过程仔细地讲给父亲听，父亲也耐心地听我讲完。然后父亲告诉我，杀猪其实也不是我看到的那么简单，现在杀猪没那么多讲究了，要么是生产队杀猪，要么是私人家的猪。但是你要是买猪杀的话，就首先要找个好的相猪的人，相猪的人也叫猪行（hang），就是在买卖双方之间做协调的人，帮买的人看看猪能值多少钱，为什么值这个钱，值不值得买，帮卖的人看看猪能卖多少钱，卖多少钱合适。这好像是两头都一样，其实里面学问大着呢，买猪的找个好猪行能多杀好多肉，多赚好多钱，卖猪的要是找个好猪行，也能卖个好价钱，这就看你怎么让那个猪行说了。牛市有牛行，羊市有羊行，我们村的土话都叫行佣。但这些行佣也不能胡乱说，他们也有行规，也要树立个人品牌，你老是耍奸卖滑，时间一长，别人也就不找你了，你要是能在买卖双方之间协调得很好，让双方都满意，那日子一久，你就成了行佣中的说话有分量的人。

我咋觉得这有点像现在的什么什么会长、理事似的，但这些行佣是没有头衔的。

父亲说，你看那个人选猪前左看右看半天吧，他是通过看来估那猪的重量，先前没有磅秤，几百斤的猪抬起来称很费劲，所以得先估重量。这些人都很有经验，他们估的重量，基本和实际称的重量相差斤把左右，这在一头几百斤的活物来说太不容易了，这是有了磅秤之后大家先让猪行估重量，再过磅证明过的。估过重量后，他要看看猪的肚子，看里面有没有食，大概有多少食，因为有人卖猪的时候，先给猪吃上一大盆食，那一盆汤汤水水足足有四五十斤，这不得了，要是用磅秤称，买猪的就吃大亏了，但猪行能看出来。再用手捏猪屁股、背和脖子，这些地方是肉最厚的地方，所以肉质的好坏都由这些地方看出来，最后能杀多少斤肉也是主要根据这个，因为相同重量的猪，肉质不同，最后杀出的肉的量也相差很多。所以猪行看过之后基本就能确定那猪有多少斤，能杀多少斤肉。好的杀猪匠其实就是好的猪行，因为他们整天杀猪，从猪活着时候的样子，到猪变成一块块肉，他都清清楚楚。相反，如果你只会杀猪，不会相猪，就麻烦了，因为很多时候杀猪并不是到人家家里去杀，而是把需要杀的猪拉过来找杀猪匠，杀完猪人家再过来拿，你要是不会相猪，杀出的肉老是少，别人就会怀疑你克扣了猪肉，或者人家觉得送来的猪很好，比如人家认为应该肥肉多，你杀出的肉肥肉少，因为那个年代大家都想要肥肉，可以炼油，农村人谁舍得吃肉呀，所以瘦肉不受欢迎。

听了父亲的话，我就打消了学杀猪的念头，因为我觉得那太难了，还不如去背神童诗，因为那段时间，虽然我还没上学，但父亲天天晚上在羊圈的土墙上写几句诗让我背，告诉我说是《神童诗》，我就摇头晃脑地背“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那时候我认为学杀猪比背诗难多了。

所以我更加崇拜杀猪的了，你也别笑话，就因为那时候我崇拜杀猪的，所以我对动物观察就特别仔细，因为我有意无意去学习猪行的技巧。这对我从事别的职业也很有帮助，与其说庖丁解牛给世人一个业精于勤的表率，那学习猪行技巧也让我有所收获。我曾经讨教过杀猪的，杀猪的人给我讲过一个现象，说冬天杀猪，猪的脂肪大都在肠子里面，夏天呢就主要在肠子外面，这对于我理解《内经》所说的人体阳气随天时变化、潜藏、出入太有帮助了，因为脂肪对于储存热量很重要，热量虽不能直接对应中医说的阳气，但同为属阳之物。这也能够帮助我很好地理解谚语“冬吃萝卜夏吃姜”，这比天天听那些个玄玄乎乎、神神叨叨、愚愚魔魔的某些养生家、学者讲的那些理论好理解多了，因为冬天脂肪都在肠子里，所以里面热量大，要吃萝卜行气通腑，以利清热，夏天的时候脂肪都在肠子外面。里面热量很少了，所以要吃姜保持热量，少受寒邪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