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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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文学发展,经历了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四个高峰,中间又夹一唐宋散文。究其发展,多半原因是由受众决定的,或者说是由名利决定的。青史留名、人以文存、名岂文章著,本身就是一种名利,故有陶渊明等人的归隐而诗传天下、李白的以诗傲物、柳永的借口奉旨填词等等,不一而足。独《老子》传说是由关令尹强求而作,然紫气东来何其虚妄。
说唐诗不如宋词普及、宋词不如元曲普及、元曲不如明清小说普及。宋词比唐诗普及的原因,因为唱词比唱诗来得容易,亦有使诗歌回归于歌,伴以乐器弹奏;元曲普及市井,依靠杂剧和戏曲,在唱曲和音乐伴奏的同时,亦有舞台表演,这又使人类的肢体动作如舞蹈、舞枪弄棒及翻筋斗等有了切入,爱众除耳濡外又多了目染;明清小说普及到村庄,使人类回复了最古老的爱听传说、故事的天性,其中传播方式,有依靠说大鼓书的专业艺人,也有借助于小说改编为剧本,更依靠万千民众口口相传、自我润色。人类交往的天性,最初就是依靠语言表达——在数百万的前就出现了,其次是依靠动作如舞蹈等——在有图腾的时候就出现了“百兽率舞”,再其次就有了音乐。观察动物可以证明,一定是语言早于舞蹈——有只会叫不会舞的动物存在,舞蹈又早于利用工具而发明的音乐,音乐又早于发明文字后的歌唱。
文字发明后,文学也就出现了。中国文学的源起虽有诗歌、小说和散文,但长期以诗歌为宗。六经的教育排序,《诗》在《书》前,《易》还在《乐》后,其序为诗、书、礼、乐、易、春秋。乐经虽然散佚,但乐的传承从未终止,同样舞蹈也从未终止,音乐、舞蹈、绘画、雕刻都是人类的天性,此亦为艺术。
白话文之后,学堂普及之后,人类文学创作的难易程度从低到高依次为小说、散文、诗歌,受众的接受能力由低到高也依次为小说、散文、诗歌。作为日常消遣,即使对于我这样写了三十年诗的人来说,也是最喜欢读读小说,其次是散文,现在反而几乎不读诗了。
从前执迷于写诗的几十年中,是极其看不起散文的,甚至看不起散文诗,以至名噪多年的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一直都没有阅读,更遑论徐霞客的游记及三毛一类人的游记了——虽然我是个热爱旅游的人。近两年来读过《古文观止》《瓦尔登湖》之后,我第一个想要阅读的散文书自然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了。
余秋雨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从读第一篇《道士塔》之后就喜欢上他了。一连读了敦煌四篇,并将《道士塔》读了两遍。读余秋雨之前,可能我最想去而未去过的地方是西藏,现在看来竟有可能是甘肃了。
甘肃省的地图,看起来有些看古人常用的如意,主要包括历史上的河西、陇西这两块地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般认为指的是以黄河经常改道引喻世道变迁,历史上只有黄河曾称为河或大河,并产生出河西、河东、河南、河北、河内(河套)、河朔这些具有固定意义的区域地名;长江只产生出江南、江东、江西这三处固定地域名称,没有江北,且江西也不正儿八经地在大江之西。河东也称山西,对应的是山东,恰好与河南、河北构成的中心区域便是中原,中原之崇山名曰中岳。
中原是黄淮海平原的中间地带、黄河沿岸,上古的历史是从这里为中心划分东南西北及制造历法的,只是到了秦一统后,中国的南北分界线就移到了秦岭-淮河一线。刚好,淮河就位于黄河与长江之中间,历史上黄河曾夺淮河干流,淮河曾注入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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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江与淮河之间,有一座山脉名叫大别山,其界岭曰江淮分水岭。在淮河上游,其实大别山才是真正的南北气候分界线。河南省与湖北省的分界线,基本上是以江淮分水岭划分的。江淮分水岭北,是河南的光州、信阳州;江淮分水岭南,是湖北省的黄州、随州。
余秋雨《道士塔》中所记的道士王圆箓,即出生于黄州麻城县,麻城县在大别山脚下。清代的光黄古道,最中间一段路就是过光山县城翻过江淮分水岭到麻城县城,在江淮岭南坡有黄土关,在光山县城与江淮岭中间有长潭驿站,在麻城县城与江淮岭中间有王家楼驿站。因长潭保驿站而兴起的新集后成为新县县城,新集亦是大别山革命根据地或称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中共苏区首府。在黄土关所在的位置,有一个建制村名叫分水岭村,取江淮分水岭之意。我曾顺着这条古道登上江淮分水岭,看到过两省之间的界碑,那已是三十一年前的事了。如今,居住在江淮分水岭南坡的麻城县居民,看病、购物常到新县人民医院、新县商场,比去麻城县城更近。
清初,光州人多由江西鄱阳湖瓦屑坝及南昌筷子巷经由黄土关这条光黄古道迁来——因为李自成、张献忠曾“九屠光州”之故。故此,麻城县人也有许多是由江西省等外省迁来的。我想,道士王圆箓或许也不是祖籍麻城之人,否则他怎么不回到麻城呢?大别山区是个天然的躲避乱世的所在地,这里的气候、山地极利于人类生存;商城县古称殷城县,我猜测极可能就是殷商遗民迁过来而得名的。且大别山区颇多道观,清代江淮分水岭北今新县境内至少就有白云观、金兰观两所道观,麻城县内也有五脑山帝王庙道观且距离荆州三清观也不远。王圆箓选择敦煌莫高窟时,年龄已经接近五十岁了,正是叶落归根之时,虽然道士可能怀四海为家之心,但毕竟那里是个苦寒黄沙之地且是个佛教道场。
说王圆箓没有文化的人也许错了,做道士至少要粗通文墨的。王圆箓敢于给慈禧老佛爷写信,即使那信是出于口授而由人代笔,想必也是有一定见识的,一位五十多岁的人一定是有所见识的。王圆箓这名字,极有可能是由王元录改写而成,由改写名字而可知这又是一番见识了。
河西,敦煌,阳关,鸣沙山,莫高窟;西风,北风,风霜,风雪,风沙。世人都爱清风,而不爱风雨、风雪、风尘、风沙。在不清的风中,风雪尤苦于风雨,风沙尤苦于风尘。怎么在大别山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王圆箓到了老年就选择了那么一个艰苦之地了却余生呢?历史有着太多的未解之谜,就像老子西出函关,圣人与平民之间对于天命的归属原本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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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确实以出生于大别山区而引以为幸的,如今想来难以为傲。在我看来,河南省北部的太行山、西部的秦岭伏牛山都不如南部的大别山宜居。历史上,大别山从没阻隔过南北交通,豫南信阳境内的古文化遗址,有几处都有湖北屈家岭文化的地层内涵。大别山十三道重要关隘,主要修筑于南北朝及南宋时期,其主要目的是军事用途。今新县境内的八座古代关隘遗址,有四座是属于这十三道雄关之一的。光黄古道,从隋唐到明清共走出五条道路。
前天得知,新县、光山县之间又要修一座大型水库名叫袁湾水库了,截断的是淮河支流潢河的枝流吴陈河、晏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潢河及其枝流上已经有了两座大型水库——香山湖水库和泼陂河水库。在整个信阳市地区也即淮河上游,发源于大别山的淮河支流共有六条。几乎每一条淮河支流上都修建了水库,曾经的义阳三关之一也是大别山十三道雄关之一的九里关,就淹没在石山口水库中。
义阳三关是大别山西北段最有名的三座雄关,其中的冥阨关在春秋战国时期为天下九塞之一,隋唐以后武胜关(古称直辕关)超越平靖关(古称冥阨关)成为南北交通咽喉,今京广铁路、国道107线通过武胜关。这样算来,大别山十三道雄关就有七座在信阳市域内,另六座在湖北、安徽省境内。
隔断或连接大别山与秦岭伏牛山的是桐柏山,而桐柏山最高峰太白顶正是淮河的发源地。河南省境内的长江流域,几乎都在南阳市内的伏牛山西南,再西南是汉水,是丹江口水库。南水北调三条线之中线,就是把丹江口水库的水调往河南、河北、北京、天津。
因为河南省境内的黄河已成为高出地表的悬河,所以自洛阳终南山至中岳嵩山一带的秦岭余脉,其山川之水向东南不得己注入淮河。但是从大别山流出的水自古就是向北注入淮河、向南注入长江。
不屈的南宋,因为始终扼守住了大别山而以整个淮河为界,最终没有让金国向南前进半步。而南朝齐、梁,始终与北魏争夺大别山区,到南朝陈国时几乎丢失了整个大别山区,所以南朝也就灭亡了,北周之后的隋朝统一了。
理论上说,大别山十三道雄关确实在阻止南北统一上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以至南、北的军队时常不得不绕开270公里长的大别山——吴王阖闾率伍子胥、孙武当初也是绕过大别山伐楚,西部通过随枣走廊,东部过了霍山、张八岭是连在一起的两大平原。这样一座山横亘在南北地带上,古有雄关,蒙古铁骑也难直下。在现代战争史上,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后,中共取得战略主动。日寇侵华时,因为豫南楚北屏障信阳城已失,武汉保卫战随即瓦解,1938年10月12日信阳沦陷,10月25日武汉沦陷。
曾经显赫的大别山雄关,在飞机大炮的年代早已不值一提,因此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曾经雄伟屹立上千年的雄关,现在几乎连一块石头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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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山村位于大别山的浅山区,全村最高的山海拔只有两百多米,全乡最高的山海拔425米——那里被我们称为深山区,而全县最高的山海拔1011米。潢河流出新县处,是全县海拔最低的地方,那里只有海拔60米。
低海拔的小山,在清代人口激增时,许多都被开垦成坡地了,因此我们村可种植农作物的坡地面积是水稻田的三倍。在很小的时候,我曾错误地想当然地认为,光山县之所以称为光山县,是因为光山县的山都是光秃秃的小山之故。新县是从光山县析出来的;1932年建县时,光山县将南部五个里共十七个保的山区划给了新县,约占原光山县面积的44%。于是,光山县几乎就接近平原了。
光山县,西周时期为弦国,一说是赤狄部落隗姓被迁至此而建国,一说为嬴姓之国,无从考证。弦国极小,子爵之国封五十里,即使扩张,也必不能统治到蛮荒的深山区。但是殷商的一小部分遗民,想必就逃到这片深山区了,这就是现在的商城县境内。楚国这个在南部山区发展起来的国家,很快就要来统治这片山林了,整个大别山在春秋初期沦为楚国领土。被楚国占领的还有英国、六国,这两个分别在汉江平原边上和淮河平原边上建立的小国。
从铜器时代到铁器时代,人类缓慢地侵占着山林,缓慢地开垦出一小块一小块耕地,建立起山寨、山村,终于完全地统治山林了——森林不再原始。在平均海拔只有五六百米的大别山区,慢慢地填满了村庄,人畜丰满了整个山区。到我出生的年代,仍可看到深山区遗留的石寨墙,村庄都搬到更平坦的地方了。
京九铁路穿过新县孟良山隧道,与孟良山相邻的是焦赞岭。我四五岁的时候,跟随父亲走过焦赞岭“十八里盘”——十八里的盘山小路,见到过跳跃山涧的梅花鹿。上高中时重走十八里盘,发现竟有三个极小的村庄,稻谷场有人牵牛在打稻谷,那么深的深山区也有稻田。
过新县境内的五条光黄古道,想必促进了人口向山区的迁居。华南虎在大别山区灭绝之后,金钱豹和狼是不太令人畏惧的,金钱豹很难战胜一头水牛。我很小的时候,听大姑说一头金钱豹被牛顶死了,牛也累死了——保持一个雕塑的姿势。豹子终是怕人,我们村庄的一位农民——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年轻时曾被豹子掏过一掌,因为穿着棉袄也就几乎未曾受伤。走夜路被狼尾随的故事常有人说,但很少被狼攻击,据说狼很怕火,甚至怕烟头发出的火光。
我很小的时候,村里许多老人有铳,只能用来打野鸡野兔了。有一个年轻人的枪法很准,每天都能打几只野兔。在山区,养狗是必要的,狗不怕独狼,但是到了冬天狗多死于豹子之口。平时,深山中有许多野生的黄羊——弥猴桃故称羊桃,也有野猪、鹿麂之类,想必豹子可以黄羊或野猪为食。到了山林毁坏到一定程度,豹子和狼也几乎灭绝了。
毁林最厉害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只用了不到十年。如今,全县幸存一万余棵古木,主要是位于村庄旁边的,山林中幸存的极少。进入二十一世纪,山林中所剩极少的白果树也被人偷卖到江苏、浙江等地,一棵树卖几万元,我们县有一棵古桂花树据说被以五十万元的高价卖到了武汉。土地流转,许多深山也被流转了,被一纸合同以二十五年这样漫长的时间承租了,那些承租山林的人,将幸存下来的古树又搜刮一空,幸运者还能搜到灵芝。死亡殆尽的是山林古松、古枫,那些可做栋梁、寿木的树种,早在八十年代已然绝灭。那些在八十年代打死护林员的事,打死偷树贼的事,都已经是旧闻了。我们湾前山冈上五棵不成材的被水牛蹭得破皮露肉的千年古松,也在那个时代被人伐走了,从此真的变成光秃秃的山冈了,失去了永恒的一道风景。
在新县的最高山黄毛尖被安装了发电大风车之后,这座山也倒霉了。原来,这座山上有许多百年老杜鹃黄灌木,因为修了盘山公路,老杜鹃被人挖走,做了盆景出售,或种在门前、院中。甚至在十几年前,大别山上的兰草花也快绝迹了,有些人专门雇人上山挖兰草花,运到市里或省城中出售,其最昂贵者可卖到每丛几十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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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化的发展真的是山林不幸。我上高中的时期,只有县城边有一座大理石场,产量很低,家庭中极罕见的大理石桌只有一块大理石板,桌腿还都是铁制的。如今,家家户户的厨房都要大理石装修,地板、墙壁也要贴大理石砖,现代化的大理石厂产量惊人,一整座山成为一个工业区。
八十年代,木工用上电锯之后,无论多粗的树干到了电锯之下就是一块块板——如同肉片一般,搬运也轻松,汽车运输也方便。现在的便携式电锯更是可以站在地下就能锯去大树的树枝,放倒大树也更加方便。如果要连根挖走,也可以有挖掘机开到山上。
我们今天到大别山的一些所谓的名山旅游,在一些古建筑、古寺旁仍能见到一些古木,古木尤其多的是在一些被评为中国景观村落或中国传统村落的村庄之村前村后,但很少能在山林中见到老树,枯藤倒是多了。景区吸引人的,常是一些在山林中撒播的樱花、养护起来的竹林以及天然的石头、洞穴、瀑布、小溪,较大的小溪或开发有橡皮艇漂流。在一些山谷中,也常见一些不成材的古枫杨树,似乎总显得单调了些。
但是,我们到山林中去看什么呢?这些还不够吗?况且,还有山上的风、山上的雾、山中的鸟鸣以及山与月或山与旭日、夕阳融在一起的美景,这些还不够吗?是的,我总觉得并不足够,只因为我曾经得见过的那旷古的森林尾巴都没有了,那古朴到无路可寻、林密到空旷无人的理想的山没有了,绿水或许还是绿水,青山或许还是青山,但它们已经是童山了,不再是苍山了。
曾经有一大片极广阔的森林,后来成为稀树草原,再后来成为无树平原,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养育了无数代人的平原,历史悠久的只有五千年。也曾经有一大片极广阔的森林,后来变成了戈壁,再后来就变成了荒漠,荒漠中偶有绿洲,一如消逝的楼兰古国。也许余秋雨看到的敦煌并不像千年前的敦煌,那时也许没有这么多的风沙,沙尘暴也没有现在恐怖。据说鸣沙山每年都在向月牙泉逼近,无论怎么拯救,月牙泉终将消失,这已经不是数百年来月牙泉慢慢萎缩的问题了。
趁有生之年去看一看月牙泉吧。也许,一百多年前王圆箓所在的敦煌,比现在的敦煌略显美好,或许这才是他留在敦煌而不回到故乡大别山的真正原因。况且,一个在某一个地方呆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就像许多人拥有第二故乡,许多人漂洋海外。
对一个人来说,无牵无挂才是知天命的最高境界。若王圆箓真的是诚心遁入道教这个空门,世俗、佛教于他已经是另一个空门了,那么,世俗与佛教融合的壁画、经卷、画册与他又有何关系呢?在这样一个佛教圣地,为什么没有一位僧人像王圆箓一样住下来呢?僧人都去了哪里?
2021.12.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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