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曲爷,是在S县的一家廉价客栈里。袁皇帝驾崩第二年,我的家乡闹了洪灾,辗转来到S县投奔亲戚,可亲戚搬走了,便只能暂住客栈里。
这是一家很小的客栈,却有两层。二层有三间客房,一层是堂。堂的举架很矮,不到八尺,使白日里也昏暗暗的。里面摆了一张黢黑的松木长条形柜台,两张桌子,几条长凳。除住宿外,还兼卖些廉价的酒水。
在店家眼里,我是寻常旅人,曲爷则被奉为上宾。每清晨的一阵咳嗽声后,兼掌柜兼东家的老堂倌会端水盆送进去,把尿盆倒出来。待他洗漱干净,又搬饭菜进去,撤后再换上茶,替下的衣袜也及时拿给婆子浆洗。一切生活事宜全关怀备至,他只要伸伸手张张嘴便万事大吉。可我从未见他给过堂倌好脸色,无论堂倌将身子躬多深,或笑成菊花的样子,他一律高傲且冷漠地对待。
可堂倌并没有任何的不快,只因曲爷满意的时候,脸色不动,却要拍出一块大洋在桌上。
我在客栈住了几日,最常见的,便是曲爷拍大洋,那仿佛是一种觉醒的仪式。
客栈有种孱水的浑酒,口味很淡,仅需要三个大钱一碗。常年混迹于此的酒徒,大约是周围的骡马夫、短工、杂工等人,拮据些也能喝得起。
曲爷每每与人们交谈到兴致大起,便要飘出一句:“今日爷请客!”他踱步到柜台前,在人们的注视里,手一入兜,便有银光迸溅。指头一抄一搅,悦耳声撩人心弦。摸出一块往上一抛,这抛得便不是钱了,而是人们的眼,人们的心,银灿灿打着旋的心。大洋落手心轻轻一攥,又像攥住了人们的咽喉命脉,呼吸心跳血液什么都窒息了。
待听到“啪”的一声响,大洋按柜台上,才似打开了桎梏,热血如激流喷涌,烫红脸、眼、鼻、五脏六腑,如岩浆从头顶灌到脚底;还有一股憋在胸口,需要举起酒碗高唱一句“谢曲爷!”再一大口酒浇灭了。
这个时候,人们便很崇敬他,便在凭空里憧憬,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曲爷只是撩起长衫,翘一只腿稳坐回去,脸上并没有得意的神色,司空见惯了一般。可能在他眼中,七钱二分的银大洋,可以买下一整缸酒的大洋,根本没有值得炫耀的重量。
事实上,除了那一瞬间的恍惚,我对曲爷的感觉并不好,老家伙——我在心里总这样想他——不太好相处,为人很冷漠,冷漠的像是城隍庙里的泥像。又很傲,颇有些上三旗遗老们的“高贵”面孔。平时有人毕恭毕敬来敬酒,一口气喝去了半碗。你看他,皮肉不笑,头不抬,眼睛不眨,只用三根手指捏起酒碗,酒到嘴边还要吹一吹,仿佛碗里的不是酒,而是烫嘴的热茶一般,咂了口便放下了。
这是一般小事,谁教他有钱呢,总得买些与众不同出来。而且他有些古怪,对他客气了不行,愈是对他客气,他愈懒得理人。比他横了也不行,他兜里揣着响儿呢!他是财神爷,能住这蜗牛壳里,实属“屈尊下榻”,能跟他坐一桌上喝酒,那是祖上积德了。
他什么时候对人很“友善”呢,是在谈天论地的时候,国事不敢妄言,唯恐被警察抓去修桥,大多只在谈论女人的时候,他很喜欢与人们谈论关于女人的房里房外的事。
或许是个通病,所有来喝酒的人们,话匣子一打开,舌头若不在娘们身上绕几圈,那就如同喝酒没有炒豆子,抽大烟忘带了火,心里头干巴巴的没滋味。这位悄声说两言,那位紧跟着随两语,谁要说到哏节上,一阵哄笑里全面红耳赤了,他也半眯着眼睛嘿嘿笑两声。
他讲述女人时,和人们的“不可告人”的遮掩的行径不同,讲话一定要很大声,要正襟危坐,手里的折扇合上再展开,清咳一声后,话在扇子里头摇出来。“你们懂什么...”通常以此句为开端,先鄙夷人们的眼光肤浅,再以北平的女人为例,如顺天府的官太太们,穿高跟鞋的千金小姐,金发碧眼的洋婆子等“高级”女人,结合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道德礼教的一些事,将人们所谈论过的所有“好女人们”逐个击败。而且不屑与人们辩证,若被人质疑或反驳,他会冷着脸,慢条斯理说一句:“你们懂什么。”
他对女人表现出庞大的兴趣,不论是老树开新芽或是本性,还是念家了,这结果,便是堂倌挨了打。
有天晚上散了酒场后,堂倌悄悄领了一名四十几岁的女人去了曲爷房里。曲爷与我的房间只隔着一层指头厚的木墙,与幕帘无异,有时翻身的动静也能听清。我在隔壁听得真切,堂倌说这女人是他的一门亲戚,人们都叫她柳娘;丈夫早死了,平日里孤零零的很寂寞,想要跟在曲爷身边侍候,并不计较名分。
我听了便想,是个为钱来的,不过既然是主动送上门的,老家伙一定不会放过她!
谁知道,曲爷反应的出奇大,先厉声教那女人滚出去,再狠狠甩了堂倌两耳光。
我便暗笑堂倌真活该了,曲爷一身的“铜臭味”,什么样的女人吸引不来,偏偏给他推介一个七分老的老徐娘,不是找打又是什么。
然而堂倌脸上的掌印,倒似提醒了更多脑子灵活的人,隔两日后,本不大的堂里,忽然间多了很多女人。是些什么女人,我观察表象也能看出一二。有将头扎进怀里的黄花闺女,有蓝白碎花衣裳的小脚孀妇。大方地坐桌旁,满眼嫌弃色,满身浓香味的女人,该是花柳巷里的娼妓。
这场景宛如秀女待选,大洋的威力可见一斑。眼热之余,我与“酒友”们一起,蹲坐在堂前的台阶上等曲爷出来。一面窥视那些“美娇娘”,交换些各自的心得;一面等着看一场大戏。
曲爷没教大家久等,他穿着齐整的长衫马褂一出戏——现,正诧异于眼前的“莺莺燕燕”,便被蜂拥上前的老鸨子——媒人堵住。只是堂倌很招人厌恶,“媒人”未曾开口,堂倌或早有准备,手横一柄大扫把,宛如威武的御前大将军,硬生生将曲爷与他们隔开了。
在喧闹里将事情问清了,曲爷如我们所料,露出十分心动的样子。他背过手,昂起头,踱开四方步,目光一扫,先来到那位头低低的,只见到耳根子鲜红的少女身边。他让少女抬起脸,端详了一番便摇头说:“不行,太小了。”又来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再一端详又摇头说:“不行,太老了。”他走到那几名娼妓面前时,我与知内情的人们纷纷屏住笑意,只见他上下闻了闻,忽然掩鼻说了一句:“啊呀!什么味道这么骚气!”
开场锣鼓敲得震天响,却一场虎头蛇尾的烂戏,我们俨然很失望,可也于一侧里证明了曲爷是懂女人的,至少他看出了那些娼妓的身份。而几名正经人家的闺女他照样瞧不上眼,深想来,也很符合道理,他这千金一掷的豪横的身份,想必见识过太多的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我们认为的“西施貂蝉”或只是他眼中的庸脂俗粉。
在众人愈发的勃然生起的敬仰里,曲爷很满意这种“真情流露”的敬仰,他在“闲杂”人离开后,晌午的时候,又拍了大洋。连拍出三块,指使堂倌传了一桌S县最有名气的酒楼——富春楼的好菜。酒席期间觥筹交错,口沫喷溅,天南地北的人情大事全扩在一起讨论,十分热闹。
大概是聊完谁家的女人更风骚一些,曲爷不知怎么,连连几碗,将淡酒也喝醉了。
醉酒的曲爷倒是头一回见。他先哭,嚎嚎大哭,哭得悲天跄地,眼泪鼻涕混着抹,谁劝了便用尖细的老嗓子骂谁。哭完又恨,横眉怒目里,咬牙切齿的恨,恨天恨地,恨生恨死,仿佛阴阳两间所有的仇恨全加身上了。一番折腾后,他倒显得清醒了一丝。
有人劝他,再不快吃,菜就凉了。
他大着舌头说:“这算什么,等老子找到宝贝,再请你们连吃十日!”
人们全怔住了,他好似吐露出一件秘密,他在找什么...宝贝!有人向他确认,他歪着身子,抢过酒碗干一大口,碗一放,脸一扬,很坦然的承认了,他就是来找宝贝的。听到这里,人们仿佛被爆竹炸了心窝子,眼睛红了,气也粗了,也不再灌酒了,全举着筷子,把目光直勾勾钉在曲爷脸上。
曲爷不等人追问,自顾在醉声声里吐出很多内容。他本是S县里大户人家,曲家的二少爷。同治四年,他遭了天大的横祸,却没说是什么祸事,只说家人将他托付给老仆人,给他带去了京城里。一晃五十年,曲家早散败了,他所以回来,是还惦记着一件宝贝。他的宝贝就在原曲家——现高家的内宅里。
见众人面露惧色,我向旁人请教,高家是什么人家。
旁人很谨慎,先如做贼前的左右探看,再用满是黑指甲的大手半掩嘴巴,悄声告诉我说,高太爷是举人出身,民主后,是两任县长的岳父,家财万贯,在本地颇有势力。
我“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与众人一般肃静地瞧着。好一会,终于有人劝他不要鲁莽,钱财乃身外之物,那里是“龙潭虎穴”..要命了,等等的话。劝他的是堂倌,天气很热,堂倌出了很多汗,不住地用油污了的抹布擦拭额头。堂倌一面劝着曲爷不要说醉话,一面急着脸色轰赶众人,想要解散了酒席。“曲爷,慎言,慎言!隔墙有耳!”堂倌不说还好,说完便如捅了马蜂窝,乱窜的马蜂蜇到了曲爷的痛处。他用很大力气推倒堂倌,迷离着眼睛又夺来一碗酒,仰起脖,汩汩地灌入口中,再将碗摔得稀碎,用指头点着堂倌的鼻头喊:“我什么名场面没见过?”
他竟站起身,跌撞着闯出门去,去哪里,自然是去高家了!人们呢,自然也跟了过去,或是因为不放心他才跟的。只是不敢跟太近,只远远吊着。
高家的正门修得很气派,鎏金铆钉,青砖琉璃瓦,一尺半高的门槛。头顶门匾的木框上刻着两条飞龙,搁在大清朝可是要杀头的!门口蹲有两头白石狮子,一侧立着几根拴马桩,边上拴着一条周身卷毛的黑狗。
他踉跄着跨上台阶,扑在门上,举起拳头狠劲砸,如同八百里加急来报丧一样。
几拳砸出一个瘦老汉。这老汉一脸的不慈祥,满头剔精光,尖嘴猴腮,眼廓乌青。坦着胸,干瘪的胸前布着一溜驳杂的老毛。腰带系很高,裸出脚踝还往上些。
不像个门子,倒像个下山占道的老土匪。
人们慑于高家的威严而不敢靠近,只在街角掩着墙壁观看,并不能听清他们对话。
只见到曲爷晃着身子,用手指着老汉呜哩哇啦的说了什么,那老汉便开始抓头,嘴巴也开合着。再后来,老汉便推搡曲爷,并隐约能听到呵斥声:“滚远点!”他挣不开老汉,便将巴掌举高高的。可老汉一叉腰,身后窜出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他的气势便断然矮了。向后退了几步,稳了几息后,又挺直了腰板,如同穿了黄马褂的抄家钦差一般,抬腿便朝门里闯。
在人们的低呼声里,他被人架到膀子上,毫无反抗能力,被丢沙包一般给丢了出去,临了还被老汉啐了一口。
他挣扎好久,终于坐起来,脸上、身上、头发里满是混了汗的尘土。他坐地上一动不动,呆呆望着紧闭的高家大门,不顾来往人们的指指点点,仿佛灵魂死去了。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他像条狗——墙根下的那条黑的卷毛狗。随即又打消了念头,真是个笑话,他若是狗,那我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这一顿酒,让曲爷颜面大跌,也让人们多了话资。回来后,他浑噩噩昏睡至第二日清晨。醒来又病了,病得不轻,先喊半个膀子痛,再腿也痛,然后身上全痛,最后竟不能起床了。堂倌为他请来大夫,一搭腕子,说他是“阳气不足以致邪气入体”,需要卧床静养并辅以汤药治疗。
我却认为,曲爷或因昨日的事情羞愧难当而发了邪症。我将这“结论”说给堂里喝酒的人们,人们也赞同,我又提议凑些铜钱给曲爷买份补品,人们沉默了,这个提议很快便湮没在酒里。
隔两日后,堂倌忘了脸上的疼,将那死了丈夫的“七分老的老徐娘”——柳娘,又给领回来了。
堂倌与柳娘一起进了曲爷的屋子,我听到动静,便扩耳听着。曲爷果然发了一通脾气,可却只有堂倌自己出来,也没有挨巴掌,柳娘竟被留在曲爷房里了。踌躇许久,我以关心曲爷的名义去敲门,他冷冷地同意我进了,我便见到这么一副情景:柳娘羞答答坐在床沿,一条腿放地下,一条腿屈搭在床边,正一匙一匙的喂曲爷喝汤药。动作麻利,眼神也娇媚,每喂一匙,便与曲爷对视一眼,一眼后便慌忙移开。她那副眼珠微颤,眼皮微抖着,欲罢还休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奶妈子侍候着老少爷的情景。
瞧到这里,我才恍然明了,这老堂倌真不简单!什么叫趁人之危,这大概便是了。
堂倌不简单,柳娘也不简单,手脚勤快不说,果然有些侍候人的门道,将曲爷照顾的干干净净、满面红光,浑然不似个卧床不起的病人。也不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神不知鬼不觉里,连他那久冻不化的脸也被融了,稀奇的很,偶尔竟会给人一个并不好看却带了和蔼的笑容。
然而柳娘毕竟是个孀妇,并不能真进入曲爷的心里,每逢到了睡觉的时候,不论柳娘怎么主动,红着脸去恳求,或脱了衣裳诱惑——我猜想她必然真脱了,曲爷总将她给轰出门去。
这样过了七八日,曲爷的病就痊愈了。他差人给大夫包去了两块大洋,又赏了堂倌两块,柳娘也得了些好处。我见她的腕子上多了一对银镯子,还添了两身新衣裳,上好的绸缎子衣裳。人们也都瞧见了,红着眼说,曲爷怕是要和堂倌成为“一家人”了。便真真假假的恭喜堂倌。堂倌全笑着接受了,还免了人们一顿酒钱。
曲爷“重出江湖”,大洋是一定要拍的,拍过后,人们问他究竟有哪些宝贝,是东海的珍珠串子,还是满满的一室黄金条子。他这时便显出短缺来了,好似全然不懂得财帛动人心的道理,不掩藏,不避讳,还笑着说:“没有金银,只有一件宝贝,那一件宝贝便价值连城。”
柳娘听了忙去掩他的嘴,去瞪那些问他话的人。倘若是以往,他必然会呵斥,如今却很温和的顺从了。
慢慢又过了几日,柳娘与曲爷更交心了,曲爷的大小事全由她管,拍大洋、请喝酒全被她把持,除了“侍寝”。柳娘问过曲爷,是不是害怕家里的夫人们。曲爷先说不是,再说没有夫人,已经早死掉了。
既然如此,那么便是嫌弃了,柳娘为此哭过几次,也闹过两回,曲爷始终不肯答应。有一回被柳娘逼急了,便说:“宝贝还没找到,没有这种心思。”
于是柳娘又兼了敦促曲爷去寻宝贝的角色。这女人似乎很急切的想要成为曲夫人,每日在曲爷耳边说什么趁着高家暂不知情,迟则生变的一些话。又会说,上次到底有些失礼,才被人当成了闹事的醉鬼,这一次拜访,一定要准备充分一些,把礼放在事的前面讲。不光要把宝贝找回来,还要把丢的面子找回来。
曲爷觉得柳娘的道理很有道理,当即置办了一套不薄的礼品。还教柳娘为他精心打扮,把头发梳溜光,顶上圆礼帽,皮鞋擦锃亮,换一身崭新的袍子。早起在客栈里出来,见他挺着下巴,一手背身后,一手高高提着礼物盒子,这模样若被不相识的人们瞧见了,必定会认为是哪家的贝勒爷来遛鸟了。
去时很有风度,只是没一会的功夫,就见曲爷很狼狈地跑回来,满脸怒色还带着些惊惶,帽子丢了,袍子碎了,礼物也没了。
饮口茶后,曲爷连声咒骂,大抵是因高家不地道,竟然不问来由,开门便放狗咬他。
“啊?怎么会这样!”柳娘感到意外,她或许在想,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么。
“难不成是高家已经拿到了宝贝,想赖账?哎呀,这可怎么好!”堂倌互攥着双手在胸口,似个不经事的兔爷,眼框里急急的,在堂里转起圈来。
“不可能!”曲爷简单说。
“可能,可能的!高家是没良心的。”柳娘愁着脸,说完又瞄了我一眼,见我也在看她,她眼神闪了闪,拉起曲爷上楼去了。
这老徐娘把我当坏人么,我便在心里也骂了她两句。
一晃到了傍晚,那些酒徒陆续来了,纷纷点出三个大钱,向堂倌要一碗酒,再趁着堂倌转身的功夫捏走两颗炒豆子。他们也不坐堂里,大概是嫌热,都去找个阴凉的墙根坐下。喝两口酒,肚子里也热了,便脱去破褂子,露出排骨似的搓衣板样式的胸膛,再摘掉草鞋,赤着满是黑泥的脚掌,一面搓着身上的泥,一面闲扯些今日的见闻。
往日只谈家长里短与女人,如今不同了,人们只谈曲爷的宝贝。S县太小了,有些事甚至来不及酝酿,便早已人尽皆知。曲爷今日被狗追咬的事,他们竟也知道了,并对此展开了深入的探索与臆断。
人们正聊得起劲,曲爷黑着脸下楼来,站在酒缸边,舀了一碗干尽,又干一碗,才端着酒碗坐到桌旁。人们本想与他交谈几句,可见他那脸拉的极长,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分明又感觉到了一股来自身份地位里的压迫感。这种无法抵抗却又非常抗拒的压迫感,让他们在这时候将他冷落了。
曲爷或也察觉到了这种无形中的冷落,他本不在意这些冷落,就如他刚来时的样子,可今晚的月色是那样的烦人,分外的明亮,让他看到了许多藏在人们背后赤裸裸地嘲笑。在我们的房间里,可以清晰地听到人们的谈话。他不忿了,应该是不忿了,便与自己的影子大口喝起酒来。
柳娘见他酗酒,过来劝他,被他几句骂回了房。这是他第二次骂柳娘。骂完柳娘,酒劲上涌了,他解开褂子,撸起袖子,红着眼睛摔了碗,再一次将堂倌推倒在地上,忽然跑上街,指着天破口大骂起来。这次骂的是高家,在人们惊恐与好奇的目光里,他将高家从上到下狠狠骂了一通。
他被堂倌与柳娘搀回房后,有人嬉笑一句:“这下有趣了!”
就像人们说的那样,确实“有趣”了。次日一早,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里,五六个短装汉子如山匪一般闯进来,当中一人满脸横肉,腰里还别着一柄钢刀,堂倌去问安,却被蛮横地一个耳光扇在脸上,接着又钢刀架在脖子上逼问:“辱骂我们高家的人在哪?”堂倌不敢动,夹着腿,抖抖索索着说:“楼上第一间房里!”那些人便直奔上楼,在柳娘的惊呼里,将刚穿好衣裳的曲爷绑到马背上。
我真以为是山匪进城了,想要通知警察厅,堂倌却捂着脸拦下我,无比慌张的说:“可不能去,那是高家的打手,曲爷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一定是昨夜骂的话被人捅到高家了,我劝他,他不听,这回真坏了!”
幸好不是山匪,我先这样想,又觉得惭愧,该先惦念曲爷的安危才是,可心里总慌着。堂倌也慌,最慌的是柳娘,她刚在屋里被一巴掌打晕了。醒来后,一直拉着堂倌的袖子不停的问,问曲爷有没有事,会不会牵连到她。
她果然是奔着钱来的,我有些瞧不起她,同时有些快意,便嘲讽着吓她:“你是曲爷的女人,曲爷有了事,你也跑不了。”
“天呐!你不要毁我清白,他只用钱请了我,我还要嫁人的!”柳娘矢口否认,脸上先白了,再红了,又白了,最后竟发了青色,还像鬼一般的恶狠狠瞪了我一眼,堂倌也瞪了我一眼。她仿佛想到什么,转身跑进曲爷屋里,将曲爷的褡裢背出来,背着便朝门外跑,褡裢里叮叮当的响,她竟然拿走了曲爷的钱!
因为有堂倌阻拦,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掉,或许没有堂倌阻拦,她也能走掉。
我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家里的洪水也该退了吧。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离开这里的冲动,仿佛在这家客栈里,有着让我恐惧的东西在滋生着一样。
正午,太阳正浓的时候,街上忽然喧哗起来,乱哄哄的嘈杂声里,铜锣鼓并响着,一直响到客栈前。我将整理好的行囊放在门口,将头探出窗子去瞧,却狠狠吃了一惊。
只见一辆没有篷的马车上,曲爷被捆绑在十字形的木桩里。他低着头,头发散乱着,身无片缕,且印着很多带血的鞭痕;他的大腿叉开,露出极难堪的部位。
周遭围了很多人瞧热闹,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酒友”。
马车旁站了几名汉子,有人提着锣,有人背着鼓,还有人拿着鞭子,不时狠抽曲爷几鞭。有人站到马车前,对围观的人们大声喊话,大概就一个意思,挑衅高家如捋虎须,捋虎须者下场如斯。
说完,曲爷被人扔下马车,丢弃在客栈门口。
高家人走远后,人群忽然沸腾起来,围着曲爷指指点点。听到人们的议论声,我才恍然注意到,曲爷的两腿之间有些异样,仔细一看,我的心好似被抽空的血液,猛地抖动起来,哎呀——!他竟然没有命根子!他是个废人!
没有命根子,这可是大事,生,不能传宗接代,死,不能全尸...他断子绝孙!我刹那间便想明了许多事,很多事情联系在一起,我仿佛便能懂他一二分心思了。拍大洋,聊女人,接受柳娘却不许同房,他的古怪脾气,我不该用正常人的心思去思考他的。还有,他说的找宝贝,找宝贝,宝贝,想着想着,我的目光再瞧向了他那无比丑陋的胯下,难道说......我好像真想明白了!
我这时才真觉得他可怜,十分可怜,这可怜教我觉醒了一种“高尚”的人格,在这种“高尚”人格的驱使下,我好容易哄来瑟瑟发抖的堂倌,一起将他抬回房。他被毒打过,已经是遍体鳞伤,恐怕心神也受了重创,早已昏了过去。想为他请大夫,可他已经没钱了,我本人也囊中羞涩,余下的钱只能勉强度日,便求堂倌慷慨些,堂倌思考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这时,曲爷终于醒来,他“哬嗬”的怪叫两声,我教堂倌打水来喂他喝,堂倌也不愿意地去了。趁堂倌不在,我将柳娘携他钱财逃走的事情告诉了他,并问他还有没有钱。他必须要请大夫,不然的话,堂倌就要赶他了。他听了也不生气,也不理我,只死盯着屋顶,面无表情,眼中无神,仿佛已然死去了。仿佛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楼下响起了动静,是有人来酒馆喝酒了,我竟陪他坐了好半天,已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分。在阵阵不着调的嬉笑声里,人们话音传了上来。
“他是站着撒尿还是蹲着撒尿?”
“应当是蹲着...或站着...也不一定。”
就在我忧虑他会生气,因此而加重伤情的时候,他动了动身子,眼珠转向我,极费力却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老子...站着...”然后,他伸手指了指房梁上。我勉力看到一角黑色,踩着凳子攀上去,只见一个黑色的褡裢,探手过去,我吃了好大一惊,里面净是一块块长形的沉重的冰凉之物。
再看曲爷,他竟然痴痴笑了,是一种说不出滋味,似乎很得意的笑,只是笑里那份凄凉与暗瘾中的狰狞,却狠狠惊骇了我。我竟又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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