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门前的老人|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

作者: 筱叶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9-09-29 13:56 被阅读0次

    1、匆匆而逝

    老人双手撑在膝盖上,缓缓站起身,看了天安门最后一眼,嘴里不知说着什么,一步一步挪着步子离开。

    我从树荫下快步走过来,跟在他的身后。阳光依旧刺眼,老人本就瘦弱不堪,影子被拉得细长,我踏着细碎的步子紧紧跟着,不敢踩在他的影子上,生怕踩疼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在24岁这一年。此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自己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一直都健健康康,以至于我甚至都快忘记了,他们已经年过八十,随时都准备迎接着死亡。

    命运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在沉默中爆发的,爆发的时候不会给你一点提示,容不得你反应过来,突如其来,又悄然离去。

    爷爷的生日是六月十二,逝世的那天正是六月十一,再过一天,他就正好八十四岁。村里的老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只要过了这两道坎,之后就会顺畅不少,但爷爷还是没有迈过去。

    在爷爷逝去的前一天,我还与他视频聊天,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面。爷爷走得很突然,按照农村传统,人在逝世后会将尸体先安放在大厅中守尸三日,可是由于天气过于炎热,尸体放不了一两天就会发臭,在家里只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就火化。我原本以为不会如此仓促,即使是天气炎热,也可以用冰棺,但后来才知道并没有,因为大爷爷早已为爷爷打好了一口棺材,爷爷生前交代好要他用这口棺材为他送行。

    当我回到家时,爷爷的骨灰正在入土,帮忙放入土中的正是大爷爷。埋土、立碑、跪拜,一切都草草结束。事发突然,回来的亲戚并不多,有些人原本打算回来的,听闻已经下葬,心中想着已是来不及,就没有选择回来。

    “你爷爷这一生很苦。”大爷爷坐在草地上,双眼通红,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干瘪的香烟,只剩下最后一支,并没有自己抽,而是点着后插在了爷爷的坟前。

    我只是点头,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关于爷爷的过去,我所知甚少,他从来都不会提起。有一年祭祖时,我问父亲曾祖父叫什么名字,父亲说不知道,我又问爷爷,爷爷沉默了一会说道:“你就写上曾祖父荣氏,曾祖母白氏,有个姓就可以了,他们能找到回家的路,名字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对此我一直在心中耿耿于怀,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将自己的父母名字忘记了,如今渐渐明白了,在大爷爷略显杂乱的话语中。

    2、流亡之路

    爷爷有三兄弟,排行老二,三爷爷在我四岁那年逝世,现在独留下大爷爷。1935年,爷爷出生在江西的一座小山村,多年后,当我们谈论起要回乡祭祖时,爷爷同样说不记得是在哪里了。

    那是一个炮火纷飞的时代,是一个挣扎与屈辱的时代。

    2019年的春节,正月初三刚刚过去,家人一个又一个地开始远离家乡,每一年说好要照全家福的,今年依旧没有实现。正月初六那天,我与父母一同回到老家,第二天我们也将要离去,临行前特意回来看看。

    南方的冬天过于湿冷,爷爷每逢在春节时旧疾就会发作,整日躺在床上。那一日爷爷罕见地说起了自己一生的经历,说到深情处,眼泪不能自已,可能是隐隐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想将心中埋藏了许多年的故事说出来。

    我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现在想来,也许正是那个时候,爷爷交代大爷爷为自己打造一口棺材吧。

    1940年,日军闯入山村,曾祖父率领村里的男子奋起反抗,这是一场飞蛾扑火的战争,结局早已预料,曾祖父被日军残忍杀害。那一年,爷爷5岁,大爷爷7岁,三爷爷2岁。

    山村毁于战火之中,曾祖母带着三个孩子,踏上了流亡之路。说起这段流亡之路,爷爷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但我可以想象到那样的画面。

    一位年轻的女子,一只手牵着牵着一位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因饥饿而不断哭喊的婴儿,他们穿过山川,走过废墟,他们在战火中躲避,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再爬起。

    在哪里睡觉?吃的是什么?路上遇见过怎样的坏人?我不敢去想象,也许如同电影《1942》里的画面,甚至更加惨烈。

    母子一行四人,在这片大地上走了一年多,曾祖母随着一群同样因战火而失去家园的人,来到了湖北的这个村庄里开始生活。

    希望还没有开始,就瞬间破灭。

    曾祖母没有钱来建房子,就去远在五十几里路的地主家里做一些粗活来挣钱,但是那三个孩子无人照顾,幸好村子里有好心人,让爷爷他们三兄弟一起在自己家里做一点简单的活,然后就给他们一口吃的,晚上三兄弟就在一张床上挤着睡觉。

    当时村里还流传着一句打油诗,说得就是爷爷他们三兄弟,但究竟是怎么说的,爷爷同样记不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们三兄弟就帮别人去砍柴、割猪草,你三爷爷太小,我们怕他走丢,就用绳子系在我的腰间。有时候砍的柴太重,就像大腿那般粗的树干,我和你的大爷爷就一起扛着,你的三爷爷就在身后紧紧跟着,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步子,走上六七里路,回到家后,肩膀上全是伤痕,现在都还在。”

    也许是想起了曾经的过往,也许是想起了已经去世的三爷爷,爷爷的声音开始哽咽。

    因为要盖房子,爷爷和大爷爷有时间了就会去捡一些残砖破瓦,等待着总有一日会派上用场,也等待着曾祖母能早点回来。

    可是,他们再也没有等到曾祖母的笑脸。1942年,曾祖母去世,被人从地主家里送回来,浑身都是伤痕。

    那一年,爷爷7岁,大爷爷9岁,三爷爷4岁,他们彻底成为了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家。从此以后,他们三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断寻找着湿润的泥土,将根深深地扎入其中。

    “你大爷爷从小就懂得多,做事有安排,我们就在一间破庙暂时生活。夏天蚊子很多,冬天又很冷,平日里你大爷爷就出去帮别人家里割草、放牛,别人给他饭吃,他只吃一点点,然后将剩下的带回来给我和你三爷爷吃。我就在平日里继续捡砖瓦和柴火,还照看着你的三爷爷。”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所幸在这个时候,这个小村庄里没有再受到炮火的侵蚀。一年后,大爷爷因为为人机灵,又很勤快,被一位做木匠的老师傅收为了学徒。爷爷因为平时要捡砖瓦的缘故,心中又想着盖房子,所以不知不觉地对于建房子有了兴趣,有事没事就喜欢在一旁看着,有时还会上前帮忙和泥搬砖。

    中国人对于房子,有着一种深深的执着,有了房子,才算有家,心灵才会有归属,不论多远的人,都有一个地方等着自己回来。

    3、家

    1943年10月11日,爷爷始终记得这个日子,因为在这一天,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由于在2018年的一场大暴雨,这间房子的一侧被大雨冲塌,爷爷原本想着将就几年就行了,但是父母不同意,万一又来几场暴风雨,那岂不是太过于危险。正好又碰上国家实行的危房修建政策,于是,这间房子于今年5月拆除重建,享年76岁。

    房子并不大,但是五脏俱全,两室一厅,还有一间储物室和一间厨房。拆除房子时,有工人师傅拿着那些残缺的砖头向爷爷问道:“就这样的砖头,您怎么将这房子盖起来的啊,居然还住了这么多年?”

    爷爷呵呵笑道:“在那个时候,有这些就不错了,哪里能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好的砖瓦啊。仅有的一点好砖,就用来下墙角了,墙角得扎实啊。就那么一点好砖,也是得花些功夫的。”

    爷爷又伸手戳了戳砖上残留的泥土,“看到没?当时都没有水泥,就是用泥土和一和,当时也就想着有个房子遮风挡雨就行,没想到,居然就这样过了这么多年了。”

    这栋被拆除的房子在当初修建时花了大爷爷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一笔钱,后来爷爷就跟随其中一位师傅去学习盖房子,既可以还钱,还可以学习一门手艺。

    在那个年代,有一门手艺是很重要的。

    生活不论多么艰苦,只要有一个家,一家人齐心,那日子自然就会慢慢变好的。

    新房子建好了,政府派人来检查,随后要爷爷签字。爷爷拿起笔,先用食指在纸上比划了好久,继而慢慢地、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写完后,他看着如同蚯蚓的字迹,笑着说道:“太久没有写字了,好难看。”

    爷爷上过学,读到了四年级,能在那种条件下读书,爷爷说自己是没有想到的。

    距离家大概三公里有一座破旧的学校,只有四间平房,没有什么学前班和幼儿园,也还没有六年级,一年级的学生和二年级的挤在一个教室里。

    爷爷在没有上学的时候,会坐在外面听,一边听一边念,有时候听了几天后,就能将诗句背下来,但不认识字,也不知道自己背的那些字怎么写,是什么意思。

    大爷爷错过了读书的年纪,看着爷爷对于学习很有兴趣,就向木匠师父借了一点钱,将爷爷送到了学校。

    如果以现在的角度来说,爷爷有没有读这三年书,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生活也没有什么影响,日子依旧是过得如此平凡。但是,在当时的意义,也许具有无穷的力量,那种力量就是希望。

    希望,不在乎大小,只在乎有没有,希望一旦产生,那就是在自己的心间播种了一颗种子。它在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并不重要。当播下种子的那一瞬间,已经得到了满足。

    如同那个时代所有苦难的人,这三个年幼的孩子,也许心中并没有想着中国人何时能够站起来,只是祈祷着战火不再烧到他们的家乡,期盼明天能有饭吃,希望能够快点长大,能去挣更多的钱。

    不论世间如何风云变幻,时间都是有条不紊地行走着,转眼6年的时间过去了。此时,爷爷14岁,大爷爷16岁,三爷爷11岁。

    4、新中国

    1949年10月1日,对于所有中华儿女而言,都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在前一天晚上,正在上小学的三爷爷,告诉两位哥哥,教书先生说明天是一个大日子,是新中国诞生的日子。

    村里没有广播,连小镇上都没有,三人就于清晨五点出发,一人带上两个馒头,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上。

    “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打仗了?”大爷爷问道。

    “那想必自然是吧,”三爷爷心中也不会很明白,又想起教书先生平日里说的,就模仿着他的神态说:“我们中华民族数千年以来就是最伟大的,此前的一百多年,我们只是在沉睡,如今我们已经醒了过来,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还有呢?继续说。”大爷爷急切问道。

    三爷爷摸摸脑袋,“不记得了,就记得这几句。”

    爷爷一向话少,不如三爷爷学识高,也不比大爷爷人活泼机灵,一路上,只是听着他俩的对话,不停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从村里到县城相距四十公里,三人走到县城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县城,也不知道哪里有广播,看着街上并没有多少人,三爷爷急着快哭了出来,“我们是不是已经来迟了,开国大典已经结束了?”

    三个人脚步不停地走了六个小时的路,此时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大爷爷说先填饱肚子,然后再打听一下。一人吃了两个馒头,又休息了半个小时,坐上路边的石阶上,看着县城里的高楼,虽然也才只有五六层高,但在他们眼中已经是高不可及。

    后来大爷爷向别人询问得知,开国大典在下午三点开始,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出在县政府的广场上有一个广播,到时候一定会报道的。三人又几番打听,最后来到了县政府,此时广场里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复杂的表情,有欣喜,也有未知的迷茫。

    当广播里开始发出“哧哧”的声响时,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抬头看着这个拉近自己与祖国之间距离的物体。

    爷爷对于广播中念及的那些名字并不怎么熟悉,但不知为何,听着那一个个名字,就不自觉地哭了起来。他并没有丝毫地掩饰,因为身边的人也同样如此。

    从正午的烈日,到夕阳西下,再到星辰升起,没有人离去,也没有人大声喧哗,一直静静地听着,直至最后广播里再没有了一点声音。

    踏着月色,三人又走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三人并没有显得很开心,而是都沉默着。这一天他们等了许久,但是真正来临时,好像又有些失落,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他们三人只是这片黄土地里微不足道的三个人,亿万人中的三个人,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苦乐悲欢。

    5、婚姻本如此

    又是一个六年过去了,大爷爷的木匠手艺越来越好,师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原本一栋小房子,住下三个人都是有些勉强,现在又要进来一个,更是难上加难。于是大爷爷就单独搬出去了,在村头建了一间很小的房子,只能摆下一张床、一张桌子。

    爷爷开始跟着村里的老师傅到处奔波,国家越发稳定,建房子的人也多了起来,虽然很苦很累,但是他很开心。

    在我小的时候,爷爷总是说,自己愚笨,只有一身力气,能做事挣钱养活自己就很不错了,没有想太多。

    三爷爷读完了初中就没有继续读书,那个年代,能上完初中已经是很不错了,所以,凭借着一些知识和一手好字,就在村委会里工作,写写大字报。

    曾经三个一起扛树、捡砖瓦、睡破庙的孩子,终于有了生活的盼头。

    那个年代的婚姻也是简单纯粹,一年后,爷爷也结婚了。对于这段历史,我一直没好意思问,爷爷奶奶也是从来都没有提起。但据我的想象,应该就是很简单的,经人介绍,然后见面后觉得彼此都可以,就自然在一起了。

    婚姻就是如此,本没有那么复杂,觉得可以就在一起,每个人的身上都会有毛病,但是在生活中相互包容,慢慢的就过来了。

    爷爷奶奶几乎每天都会拌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最后都是爷爷不停说“好好好,我错了”,然后奶奶就得理不饶人地说“本来就是你错了”。

    爷爷奶奶结婚后,依旧住在那栋房子里,三爷爷住在村委会提供的宿舍里,他们将房子留给了爷爷。也许会有很多人问为什么会给他?可能真的会有一些原因,因为大爷爷已经有了房子,三爷爷也有了居住的地方?因为爷爷生活相对而言比较惨淡?但我想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必要性,因为他们是亲兄弟,这就够了。

    三年后,三爷爷与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结婚。两人在村的另一头建了一间房子,如今这间房子早已经随着三爷爷去世而不复存在,只如同残影般留在我的记忆中。

    爷爷共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我的父亲排行老三。都是一群无名之辈,上了几年学,认识一点字,然后两位姑姑早早嫁人,大伯跟着大爷爷学木匠,父亲也不知怎的就成为了裁缝。

    三年饥荒时,一家人也曾吃过野菜和树皮,索性最后都活了下来。关于这里的历史并不是十分了解,只说说两件难忘的事情。

    6、绝望

    1969年,爷爷34岁,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要派一位男丁去村里的砖窑做事,就是烧一些砖瓦,这个家里自然就是爷爷。

    虽说已经是新时代了,可是封建迷信,鬼怪之事还是时常在人们口中流传。有一日,村民说在那座砖窑里,每逢晚上十二点,就会出现一个女鬼在梳头。

    爷爷从小胆子大,不信这些说话,就在一个夜晚独自去了砖窑。砖窑里还存放着一些村里的劳动工具,爷爷就站在一架碾米机上,这是最高点,方便观察砖窑里的动静。

    突然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爷爷从碾米机上摔下来,右脚不小心伸入机器中,锋利的机器将他的右脚后跟全部切掉。

    那一晚,爷爷在惊恐和绝望之中,从砖窑爬回家里,所经之地,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途中他不止一次想过放弃,想爬进路边的河里一了百了,但最后都放弃了这个念头。

    从此以后,他的右脚都是惦着脚走路,这也预示着他再也不能去工地上做事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一下子彻底断了。

    他望着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岁,最小的才两岁,生活不论多难,依旧要继续。

    也许就是从这一件事开始,爷爷的胆子变得很小,做事都很小心,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要检查几次大门有没有关好,还要用一把砍柴刀别在门闩上。

    关于那一晚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砖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都没有再提及。

    还有一件事,是发生在1981年。那一年父亲上初中,奶奶听说别人家的孩子上学后都有手表,这样用来看时间方便多了,于是爷爷就去县城里买。

    爷爷走到半路上,看见有两个人在争论,手里拿着一块手表,询问之后,原来是那人在卖手表,另一人在买,两人商量价钱而起了争执。

    爷爷心想这下子就不用大老远去县城了,就花70块钱买了下来,兴冲冲地回家给父亲看。

    可是到家后,父亲一看,这块表根本就没有走动,就是一块坏表。爷爷发觉自己被骗了,立刻又跑回去,可是,那两个人又怎么可能还会在原地等他?

    1981年的70块钱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这70快钱身上不知有多少爷爷奶奶身上的血汗,也带着爷爷无处发泄的愤怒与绝望。

    至今这块手表依旧还放在家里,在新建房子时,爷爷拿着它又对我们说起那段往事,虽然眼角带着笑,但笑的背后有抹不掉的悲伤。

    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当时心中就想着,如果让我遇上那两个人,我一定会杀了他们。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见过许许多多的不公平之事后,心中竟有些漠然,这是让我感到惭愧的。

    如果我现在遇见了那两个人,也许就是会狠狠地看上一眼,然后什么话也没有。时间并不会冲淡情感,爱与恨,依旧还在,只是让人明白这情感背后,多了一丝宽恕与无奈。

    7、那个夜晚

    爷爷残疾后,再也不能去工地上做事了,只好在家里种地。自从我有记忆以来,爷爷奶奶似乎就永远都是在田间,深深地扎进了这片黄土地中。

    如同如今的农村一样,大人们去城市打工,将孩子交给爷爷奶奶抚养。两位姑姑都已经嫁人,大伯与父亲都南下去了深圳,留下我、姐姐以及两位堂哥。

    两位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一面要顾着十几亩的田地,一面要照看着四个孩子,那生活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艰难辛酸。

    有一件记忆深刻的事情,这件事情在每年春节团圆时,大堂哥就会说起。有一年夏天,爷爷奶奶在田间干活,由于奶奶有心脏病、高血压等疾病,在烈日下暴晒了四个多小时,中暑晕倒在田间。

    而由于田间又棉花遮挡,再加上爷爷在另一头埋头做事,并没有发现奶奶晕倒了。后来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发现奶奶仍旧不见踪影,就以为奶奶应该是回到家做饭了。爷爷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很多时候被人说不懂得变通,很犟,每次做事时,只是想着把这件事情做好做完,没有其他心思去想别的。

    爷爷继续埋头做事,想着把田里的活做完了再回家吃饭,而此时家里的四个孩子正饿着肚子。

    晚上快九点,农村的夜晚并没有什么美妙的夜景,只有无尽的漆黑。四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坐在黑夜之中,心中自然就产生了胆怯。后来在大堂哥的指挥下,他负责做饭,姐姐负责添柴,小堂哥一手拿着铁撮箕,一手拿着木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敲打,嘴里还念着乘法口诀,而我就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撑着脑袋,等待爷爷奶奶的归来。

    九点半,爷爷终于回来了,却发现奶奶不在家,就立刻跑回田间去寻找,我们也跟着一起去。后来小堂哥在田间找到了奶奶,爷爷将奶奶背回家。

    一行人走在田间,我行走着最后,夏夜的风很凉爽,河面上萤火虫三三两两,我望着爷爷背上的奶奶一动不动,以为她要离我们而去了,偷偷地哭了起来。

    在我6岁那年,两位堂哥被大伯接走去了深圳,留下我和姐姐继续陪伴着爷爷奶奶。

    这一年,正是千禧年。这一年,爷爷65岁。这一年,三爷爷去世。

    三爷爷的一生已经足够舒适,一生都是无病无灾,却没想最后却走在了两人前面。

    三爷爷有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其中最为出息的就是大儿子,在恢复高考那一年,成功考上了武汉大学,随后留校任教,现在已经成为武汉大学的教授。

    这段历史从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每次去三爷爷家里,他就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说起大伯读书时挑灯夜战,因为夏季蚊子多,就穿上雨衣,浑身热得汗如雨下,要我们向他学习。

    可遗憾的是,我们这一辈的孩子,最后都辜负了他的叮嘱,没有一人考上好的大学。

    三爷爷去世时,是大爷爷和爷爷一起抬的棺木,爷爷一面艰难地走着,一面抹眼泪,他说想起了几十年前三个孩子一起抬树的景象,如今,却抬的是那个一直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人。

    父亲说,那是他第二次看到爷爷流泪,第一次是买手表时被骗,就连那一次右脚变成残疾也没有流泪。肉体上的痛苦与精神上的痛苦相比,就如同萤火与月光。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爷爷的腰弯了,眼镜花了,牙齿掉了,记性也变差了,右脚的残疾每逢湿气重的季节就痛得更加严重。奶奶的病情也更加严重,不能再做重活,没日没夜地吃药。

    “我只期盼着我能看到我的航子能够结婚,这样我走也是安心的。”航子就是我的大堂哥,这是奶奶一直以来说的话,去年团圆时,大堂哥说起这句话,说自己现在的儿女都已经四岁了,小堂哥的女儿已经一岁了,姐姐已经出嫁了,我已经工作两年,奶奶愈发健康了,至少还能活二十年。

    爷爷在一旁笑着,“还是现在国家好,有政策,吃得好,穿得暖,医疗科学也发达,要是在过去,老婆子肯定早就不在了。”

    8、转折

    2002年,这是爷爷第一次出远门,来到了深圳。由于奶奶的身体原因,并没有一同前来。

    大伯在深圳开了一家窗帘店,已经有了二十几年,生意一直不错。初来深圳的爷爷,自然是什么都不习惯,坐车、上厕所,也没有同龄人与自己交流,就急着要回来。

    可毕竟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要住上一个月。大伯看爷爷没有什么事情做,就批发了一些水果,摆在自己的店铺前面买,至于能卖多少并不重要,老人家有点事情做就好,卖不完的自己吃。

    虽然爷爷的方言别人听不懂,但是最基本的数字是明白的,所以,卖起来并不困难,再加上爷爷也知道大伯并不想要他挣很多钱,就慷慨大方地抹去一些零钱,或者送上一两个水果,一来二去,生意竟然还不错。

    一个月后爷爷回家,开心地向我们讲述自己在深圳见到的景象,还萌生了一个想法,就是开商店。

    奶奶一开始并不赞成,觉得年纪已经这么大了,没有必要这样折腾,虽然现在没有种地了,但儿女给的钱是够用的。

    村里的老人日常活动就是打牌下棋,而爷爷奶奶都不会打牌,至于下棋,也没有到那种可以被一群人围观的技术,所以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而辛苦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是闲不住的。

    爷爷向大伯与父亲说了后,两人商量了一下表示赞同,父亲的一位老同学在镇上开批发店,父亲就联系他,爷爷每次来他这里要了货物后,他就帮忙送到家里。大伯就出钱将家里的大厅简单装修了一遍,毕竟是卖东西的,不能看着太寒酸。

    大爷爷重新拾起木匠的手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造了三个大木柜用于摆放货物,一个木桌子用于收银,两张木椅子。

    村子里镇上有将近六公里,村里有十个组,没有一家商店,平时哪家没有了调味料,哪家来了客人没有啤酒,哪个男人突然没有了烟抽,哪家女人洗衣服时没有了洗衣粉,哪家的小孩子要吃零食等等。所以,生意一直还不错。

    9、第一次

    2008年是神奇的一年,时间似乎在这一年被人拨快了,此后的每一年当真是恍若一瞬。那一年的雪灾,对于我们这个平原地区并没有造成多大的灾害,但对于爷爷却并非如此。

    那一年我正是初二,那一天我要去参加期末考试,雪没及膝盖,我有些犹豫,平日里都是自己骑车六公里去学校,这样的天气,别说骑车了,就是走路都有些困难。

    奶奶说要不去找村子里的人,看有谁上街将我带过去,可是这样的天气没有人情愿选择出门。眼看时间渐渐不够了,我还是决定慢慢骑车去。

    车轮犹如两根面条,在雪地里不断地打晃,我站起身用力蹬才能保持自行车平稳,才能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还没有走出村子,自行车突然停下了,不论我如何用力也是无济于事。我意识到不是道路难行,而是自行车出了问题,下车检查,果然是车链断裂。

    既然无法往前,那就只有回去。我带着满腔的怒火与不平,在雪地里低着头踽踽独行,听到车铃声,抬头看去,是村里的一位男子骑车载着自己的孩子去上学。我突然站着不动,想将自行车扔在一旁,然后躺在雪地里,暂时不去想这些让我困扰的事情。

    站了几分钟,我不经意间发现村头站着一个人,在一片白茫茫中分外显眼,佝偻着身子,向这边望来。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身影,正是爷爷。

    我又重新推着车向家里走去,到家后,什么也没有说,一肚子的火还没有从口中喷出,寒冷就已经将它熄灭。

    爷爷也什么都没有说,推出了他的那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这辆车已经在仓库里不知放了多少年,我从来都没有见到爷爷骑过,听说是因为他在右脚残疾后,骑这辆自行车很费劲。

    车身满是灰尘,爷爷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坐垫已经张开一张大嘴,里面的海绵茁壮地向外伸展,发出一阵阵嘲笑的声音。

    “走。”

    这是爷爷第一次载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别人家的爷爷骑车载着孙子,心中有些羡慕,而此时坐在后座上,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车很慢,与我走路的速度相差无几,可即便如此,爷爷早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那时村里还没有修水泥路,路面由石块覆盖而成,积雪将石块掩埋,车轮压在石块上,车身瞬间倾泻,向一旁倒去。爷爷尽可能地伸出腿去支撑,可是那一只残疾的右脚又如何能支撑住两个人和一辆自行车的重量。所幸地上积雪厚,冬天里穿的衣服也多,爷爷倒在地上用手向上推自行车,自行车的车轮只是在雪地上划出数道痕迹。我站在车的另一边,与爷爷一起用力,终于将这个庞然大物扶了起来。但爷爷并没有起来,他的右腿被自行车压伤了,暂时失去了知觉,他试图拉着我的胳膊向上爬,非但没有站起身,还将我快拉倒。他口中不停地喘气,一块一块地白气在空气中分散、消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爷爷坐在地上,不停揉着自己的右腿,我站在一旁心急如焚。

    “走。”

    又是同样简单明了的一个字,爷爷突然站起身,骑上自行车,我坐在他的身后,看见他衣服上在地上沾上的雪块都没有来得及拍掉,我伸出手想拍掉,又怕被他发现后问我在干什么,我一向都和他很少说话,能不说就不要说。我只好偷偷地用手指弹,一下一下地弹开雪块。

    驶出村庄后就是通向镇上的大道,这条路是平坦的水泥路,汽车在雪地里驶过留下一条条宽约一尺的痕迹,爷爷尽量将车轮保持在其中。又过了半个小时,我们终于到来了学校旁,在距离学校大约200米的地方,我大声喊着到了,要爷爷放我下来。爷爷没有停车,嘴里不停说着“就快到了,马上就到了,不要急着下来,也不要自己跳下来了,地上滑。”

    我看见学校门口有不少学生,心中急切地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爷爷立刻刹车,可这辆已经几十年的老古董刹车本就有些不灵,更何况在这种雪地里,车依旧在向前滑,爷爷急的伸出两只脚在地上摩擦,终于在滑出了十几米后,自行车停了下来。

    我没有说再见,低着头向学校冲去。那一天,学校取消了考试,直接放了寒假,我走出校门,爷爷已经回去了。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刚好的自行车痕迹已经被新的痕迹所掩盖,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近两个小时才回家。

    奶奶正在做饭,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如实说了,随口问起爷爷,奶奶说他正躺在床上,每逢冬天,他的右脚就很难受。我知道爷爷肯定没有向奶奶说起在路上摔倒的事情,不然想必奶奶现在还会在说他人老了不中用。

    那是爷爷第一次骑车载我,也是最后一次,在此之后,他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被永久地放在了仓库里,被一堆杂物所掩盖,直到今年重新建房子时才又重见天日,此时的它,坐垫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车身的黑漆被铁锈侵蚀,犹如沙漠中苟延残喘的绿洲。

    10、十年

    2008年呼啸而至的金融危机,对于这座小村庄并没有什么影响,人们依旧过着日子,当老人们聚在一起闲聊时,嘴里乐呵地说着,还是做一名普通老百姓好,不用操那么多的心,有吃有喝的就行了。

    村里的数十名老人,待农忙时节过去,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开始扎堆唠嗑。有些人是不甘愿只唠嗑的,想要搓一搓麻将,下一下象棋,打一打纸牌。

    但是无奈没有一个聚头地点,都是分散开来在自家里,太过于安静,不仅聊无趣味,还很容易在打牌过程中打起瞌睡。

    有一次大爷爷来爷爷家里闲坐,村头的一位老人骑着三轮车来喊他去打牌,那时大爷爷正与爷爷有事相谈,但又无奈那边三差一急等着。看着他左右为难,爷爷就让他先去打牌,事情之后再说。大爷爷一边向外走,一边说着等会回来说,可是,人老了记性自然不比从前了,大爷爷打完牌后就径直回家了,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因为这件事还闹出了一点小的矛盾,于是,大爷爷就后悔去别人家里打牌,顺着说下去,就对爷爷说“要不你在家里再开一个棋牌室吧,这样就方便多了”。爷爷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毕竟人多热闹,还带来了生意,打牌的人少不了香烟和水,但是屋子的空间太小,几张柜子桌子几乎占了四分之三的空间。

    两人一阵琢磨后,就想着将一间房子的墙壁拆掉。屋子共有两间房子,分别是父亲和大伯的,大伯远走广州后,这间房间就一直空着没有人住,现在拆掉也没有什么影响。

    六十年多前,三位少年一块砖一块砖地堆砌起这间土房子,如今,两位老人又一块砖一块砖地将它拆掉。墙面面积并不大,两个人只有了一天的时间就拆掉了。傍晚时分,两位老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手边放着一瓶白酒。

    爷爷的酒量并不好,每次都只能喝一杯,一次喝一小口,每次酒入口时都会紧皱着眉头,喝完后满脸通红。

    “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啊,不像我们那时候。”大爷爷说道。

    “是啊。”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活到现在,现在想起以前那日子,就......”大爷爷没有说完,摇头叹息,用粗糙的双手擦着眼泪。

    “现在你儿孙满堂,你再也不用那么累了,是该好好享享清福了。”

    “你不也是吗,是该享享福了。”

    “要是老三还在,咱们现在就是三个人喝酒了,我也不用喝这么多了。”

    “......”

    那一晚,两位老人在黑夜中坐了很久,回首往事,感叹今日,最后大奶奶从村头来寻找大爷爷,大爷爷这才起身离开。

    两天之后棋牌室成立,四张桌子,两张自动麻将机是表哥从县城里送来的,一张用来打纸牌的桌子,还有一张用来下象棋的桌子。从那天起,这四张桌子上不断有人来来往往。

    也正是在这一年,我从这座老房子里搬了出去,只留下爷爷奶奶两人,原本以为他们会不适应没人在身边吵闹的生活,棋牌室的成立,增添了更多的欢声笑语。

    2008年到2018年的这十年,是时间走得最快的十年。十年里,乡间那条石头路已经成了平坦笔直的水泥路;十年里,家家户户都用上了干净的自来水,不用来辛辛苦苦地挖井水;十年里,村里每座房子前都有两个垃圾桶;十年里,村里的孤寡老人每日有人专门来送饭;十年里,不断有人离开这座乡村,也不断有人永远离开这个世间。

    十年的时间过去,爷爷回头细数,原来村里的同一辈的老人只剩下他和大爷爷两个人了。

    “咱俩还要活,要好好活着,我还想着去看天安门呢。”

    “好,一起去看,听说毛主席的画像有两个人那么高呢,而且还可以亲眼看到毛主席呢。”

    “真好。”

    11、天安门前的老人

    2019年春节,大伯罕见地回来了,他已经离家27年,27年间只回来过三次,两次是因为两位堂哥结婚,一次是因为奶奶病重。很多事情似乎冥冥中就已有注定,大伯这次为什么要回来,他也说不清,他只是说突然很想回来看看爷爷。

    爷爷的身体一向不错,除了右脚的问题外,只是偶尔会感冒发烧,虽然父母经常劝他去医院做检查,但他固执己见,认为自己没有病,去医院检查就是浪费钱。虽然因为有国家的医疗补贴用不了多少钱,但爷爷始终觉得不必要花的钱,一分钱都不会花,毕竟每一分钱来得都不容易。

    一切都来得很突然,没有一点征兆,前几天还好好的人,突然就像被抽掉灵魂。那天爷爷与往常一样,坐着一旁看大爷爷打牌,前一秒还在有说有笑,后一秒就倒在了地上。

    死亡只有一瞬,活着却是很久。

    大爷爷急忙跑回去骑三轮车,载着爷爷赶往镇上的医院。奶奶给在县城的表哥打电话,表哥放下手里的工作立刻赶来。

    谁都没有往很遭的方向去想,以为可能就是中暑。将近40度的高温,地面散发着腾腾热气,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以最快的速度在路上飞驰,前面的老人站起身,弯着腰,汗水将衣服浸湿,后面的老人蜷缩在车中,微睁着眼,看着这最后的世间。

    当大爷爷来到镇上时,医生已经表示无法救治,需要转到市里的大医院。表哥开车载着两位老人赶往市医院,却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在路上爷爷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后来医生推断是脑梗死,我们也没有真正去深究,死者为大,已经不再人世,何必再去追问原因。

    葬礼结束,大爷爷突然说要去北京,而我正好在北京工作,所以就一同前去。

    从武汉到北京大约1200公里,隔着千山万水,若是在数十年前,这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途,而现在只要5个小时。我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想起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方鸿渐一行人从上海到湖南三闾大学的场景,文字表达出来诙谐无比,但身处其中的人想必是叫苦连天。

    大爷爷坐在我身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输给了两位弟弟。大爷爷自从年少时从江西徒步走到这座村庄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将自己围在了这座城里。

    年少时做木匠,中年开始做起了水产养殖,待到年老后终于可以享清福了,却在2005年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一年后,大奶奶重病卧床,每日他都陪在身边不离不弃,又是12年过去,大奶奶在病重中离开。我曾不止一次地发现,大爷爷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嘴里不停说着话,说着说着会流下眼泪。

    我在心底明白,这应该是大爷爷最后一次出远门,所以想着好好陪着他在这座北京城里走一走。五个小时的旅程很快就结束,北京西站的雄伟恢弘,每一个第一眼见到的人都会惊叹,大爷爷也不例外。

    大爷爷没有停歇就来到了天安门前,久久地看着天安门,一开始只是沉默,接着开始像个孩子笑了起来,然后开始哭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又归于平静。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按理说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流过了太多的眼泪,会懂得克制住自己的眼泪。但事实并非如此,人越老,似乎越容易流泪。

    来往的人很多,当大爷爷哭泣时,他们投来目光,但转瞬又离开。一位已过耄耋之年的老人,望着庄严神圣的天安门哭泣,这是值得尊重的。

    我们是上午七点从武汉出发,此刻正是正午,阳光毒辣,地面散发出阵阵热气,站立在阳光下就如同在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中,即便是在武汉待过好几年的我依旧是难以忍受,站在了一旁的阴凉处。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今日之中国强大到了怎样的程度,有人夸大其词,有人妄自菲薄,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直到我看到眼前这一幕,我终于有些明白。

    一个经历过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以及新中国壮大的老人,在看到如今的新时代时,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那泪水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他们深知过去的痛苦,明白今日的幸福来之不易。

    半个小时后,大爷爷站起身,可并没有向我这边走来。我赶紧跟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听到他嘴里自言自语说道:“毛主席的画像真的有两个人那么高啊,可惜今天不能去亲眼看毛主席了,不过想来你们在那边早就已经亲眼看见了吧。”

    第二天清晨,我对大爷爷说今天可以去看毛主席的遗体了,他却摇了摇头,说自己要回家了,我极力挽留却丝毫没有作用。我当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来北京一趟,却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对他而言,很可能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次。

    今年中秋回到老家,奶奶说起大爷爷与我同去北京的事情,说大爷爷回来那天,路过时匆匆忙忙去了爷爷的墓碑前,坐在地上说了好久的话。我顿时明白为什么大爷爷要急着赶回来,原来他是要和爷爷说起他在天安门前看到的一切,也许回来迟了,那些新奇的事物就不新鲜了吧。

    岁月很无情,但我感激它。

    活动传送门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天安门前的老人|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vefp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