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天以来，俞生和温其就蹲守在竹山上。第三天他们藏好行李，下了山，远远跟着拉菜的板车，进入山谷那头的市集。
集上人来人往，两人随着人流东张西望。到了一个摊位跟前，温其举起一个拨浪鼓摇了摇，俞生在对面篾匠摊子上挑了一个斗笠，顺手戴在她头上。一回身，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一个蓝底白花的身影。
蓝底白花，是老布料样子，现在哪怕在乡村也很见到，却刚好和那个疯女人包袱的样式一样。俞生慢慢转过头，看见隔壁卖艾草的摊子郁郁葱葱，有一个穿蓝底白花衬衫的女人若隐若现。温其按住俞生，压低斗笠的沿儿，悄悄移步过去，只见这个女人正弓着腰，在地上几扎艾草里翻来翻去。八九岁的羊角辫的小摊主正蹲在地下，趴在一个红塑料板凳上瞅着她，手里夹着铅笔头，腕上缠着五色丝带，肘下压着作业本和语文书。女人挑好了两扎艾草，递过去一张毛票子，将递未递，笑了一下，又把钱收回裤兜，拿着艾草，转身和俞生二人擦身而过。
小女孩鼓鼓嘴，继续抄生字。一抬头，只见温其正笑吟吟地望着她，问着：“小姑娘，一扎艾草多少钱呢？”女孩说：“五毛钱一扎。”温其笑问：“才五毛钱，那个阿姨也不给你？”女孩说：“她跟我们家是认识的。”俞生问：“她是你的小姨还是姑姑？”女孩摇摇头，俞生忙从兜里掏出一块芝麻糖，放到孩子作业本上，问：“我们找她有事，麻烦你告诉我们她住在哪里好不好？”女孩把芝麻糖塞进凳子下的铁皮笔盒里，指了指女人的去路说：“她家就在盐肤村，这条路最头梗（注：尽头）第三家。”俞生信口说：“哦，她叫双儿姨，是吧？”女孩摇摇头：“不，我们叫她夏姨娘。”俞生想了想，问道：“夏姨娘的老板（注：丈夫）你今天可见到啦？”女孩又指着女人的去处：“他刚刚走过去了，在那里买鞋子。”
夏姨娘的去处，是回山谷的方向。幸亏路上人多，夏姨娘此时还没有完全走出视线。俞生二人买了四五扎艾草，抱在胸前挡着脸，紧紧跟过去。
02
夏姨娘的丈夫正站在一家鞋店门口，一面挑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凉拖，一面跟店门口吃粽子的老板聊天。夏姨娘走过来了，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瞟见她手上的几根艾草，松了口气，一把攥紧了她的手腕，转头笑嘻嘻地对老板说：“我们先家去了，过几天再来！”这家店的老板娘牵了个举着鸭蛋吃的小孩子，从店里出来，一脚蹬住门槛，斜眼笑着说：“夏哥啊，这就是你那个金贵的城里媳妇啊，好齐整啊，怪划得来的呢！”这位夏哥笑道：“等你家儿子长大了，也给他搞一个呗！”老板娘笑道：“我哪有那么多钱啊，你这个两三千总有吧？”夏哥说：“你们家女儿今年十一岁了吧，快得很，到时候往外一嫁，多要点钱就是了。”老板仰起头盯着夏姨娘，嘴角轻轻扬动：“她哪有这么大的福气哦？”
有福气的夏姨娘，低着头，一手捏着艾草，一手由丈夫攥着，迈着碎步往家走。俞生二人跟的越来越近，那丈夫夏哥还回过头看了一下，夏姨娘拉紧他说：“快家去吧，我肚子痛。”夏哥走快了几步，不耐烦地说：“痛什么痛，月子都出了！”夏姨娘小声说：“中午了，妹在家饿了，我要给她——”夏哥凶道：“晚一下子，我妈能把她掐死？”一边匆匆走着，一边骂骂咧咧的：“一天到晚跟疯子混在一起玩，把脑子都搞得孬哄哄的，为你花了那么多钱，两年才生出一个丫头，带你出门我都恨不得搞个罩子罩在头上，我怕丑啊……”
走上田埂，穿过菜地，进入山谷。俞生二人跟的渐渐缓下来。前面传来一声声狗叫，夏家到了。夏哥把夏姨娘塞进一间柴房，自己去了隔壁的屋子。黄梅天阴晴不定，很快就有两个男人出来，收拾了院子里晾着的的尿布和布鞋，关上屋门。俞生二人藏在厕所后边，背后的竹林枝叶拂动。“淅沥沥”一下，落雨了。
03
与此同时，个州城里烟雨蒙蒙。俞双和姚杭没有带伞，只叼着绿豆冰棒，从织锦河边匆匆地往家赶。俞波去了俞萌家，两人得以踏进家门。双儿在房间里，脱下衣服，裹着毛巾被窝在床上。房门关着，姚杭在外面茶几上泡姜茶。一时没有动静，双儿在里边问道：“怎么了呀？”只听外边姚杭兴奋地说：“你哥哥那天拍的那个精神不大正常的女人，终于有案例比对上了！”
双儿一时也激动起来，招呼着说：“长什么样子，给我看看。”突然意识到不大合适，不禁用枕巾蒙住了脸，缩起脖子，改口道：“你不要急我想象出来了，我想象不出来的你告诉我吧！”
“那个案例上的女人跟你们温其是一个地方的。”姚杭举着手机，贴到房门边，对着屏幕上的寻人帖子念道，“她叫毛玉兰，1980年出生，1999年还在上高三的时候突然失踪，家里人以为她是压力太大了离家出走，隔了两天才报案，一直都没有音讯。家里有人打听过，说是有人在个州毛竹渡看见过她，家里人也过来找过，但是没有找到她。”
“奇怪，他们是怎么打听到毛竹渡来的，我们这里离那边很远啊，那个打听的人是做什么的？”双儿裹紧被子，疑惑地说。
水烧开了，姚杭把姜茶泡好，唤了声“小俞儿”，从门缝把茶杯递到双儿手上，搓了搓手说：“根据这么多年我的经验来看啊，从她们那边卖到我们这里的妇女还是不少的，大多数是买来做老婆，也有一小部分是送到兰花坞那样的地方——”“兰花坞是什么地方？”双儿问。姚杭顿了顿，说：“不是什么好地方。”接着又说，“可是家里人找过来呢，要么找不到，要么就算找到了，女方已经拖家带口了，他们就觉得就当是嫁过来了吧，也不会再去管。”
双儿坐直了，焐着茶杯，严肃地问道：“是你知道她们家人都这么想的，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姚杭笑道：“很多人家都是这么想的呀，会觉得孩子都生了，就认命了。”双儿问道：“那如果有人自己不认命，一定要回去呢？”姚杭叹道：“她们回不去的，山高路远，往往还有村里人一起把守着监视着，再不济干脆把人弄残废弄傻了锁在猪圈里，外人哪知道是在地球上的哪个猪圈呢，是万万出不来的了。”
双儿深深地喝了口姜茶，安静了好一会儿。姚杭本来坐到了沙发上，现在又回到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小心地问：“怎么了呀？”
双儿穿好了衣裳，坐到桌前，拧着肩头的发丝，说道：“你回去吧，我现在要工作了。”
“工作？”姚杭笑问，“姑娘要工作什么？”
“我看看有没有同事找我，还要准备一下回报社做事。就算不能跟你一样做这样的工作，我好歹也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好做事情。”双儿把茶杯放到一边，打开电脑。
姚杭往外虚走一步，说道：“那我真就走啦。”半天听里面没有动静，又连忙贴着门哄道，“你不要难过呀。事情也没有那么糟，这几年很少有女生被卖过来了。那些已经被卖的还有你哥哥他们去救啊，每年都能救出来好多，还能抓住几个人贩子呢。你不要灰心，一定要开心一点，你看今天的冰棒多好吃，下次我们还要买这个口味的嗷！”
双儿有点想笑，心里一动一动，不禁问道：“你知道我斗不过我们家基因，我很难一直开心的嘛。你是怎么做到活得这么开心的呢？”
姚杭一本正经地想了想，说：“好多人见了我，都会问我这个问题的。”
“所以呢？”
“这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两个人隔着房门，一个面朝窗外，一个面朝院子，看着屋檐下飘飞的雨丝，闻着空气中泥土的味道，耳边是雨声嘶嘶，夹杂小鹅们咕咕的鸣叫。就这样等着天色逐渐澄清，彼此无话。
04
连着几天阴雨过后，俞生二人离开竹山，再次回到山谷中时，已经变了装束。两人都是土布衣服，头戴斗笠，手里提着腰篮、竹筐，徐徐地走在山道上。偶尔有老人抱着婴孩迎面而来，会指着他们喃喃道：“来认——这是篾匠！”
两位“篾匠”在山谷里摸索了几天，画好了地形图，藏在腰间的小香包里。平日里，他们一前一后，俞生先吆喝一段，温其再用自己的方言唱出来。
他们这样不停地转悠，终于等到了回应。有一天傍晚四下无人，那个疯女人——正是毛玉兰疯疯癫癫地跑到了山路上，拦在他们面前。两人心里激动得不得了，表面上还是很平静。温其用家乡话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女人快速的向后望了一眼，两人没想到她还能露出这么机警的目光。刹那间，她把怀里那个包袱往俞生的腰篮里一丢，又恢复成一副痴傻的样子，哼着两人刚才哼的调儿，蹦蹦跳跳地走来了。
两人连忙回到竹山上。打开包袱一看，只见第一层都是些一毛两毛的钞票，往下一层是糖纸，最底下的角落里，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毛玉兰，曹飞燕，新来的香香”，纸背后是一个鲜红的数字：“11”
“11？意思是这里像她们这样的女人，还有11个？”温其问道。俞生说：“不管有多少个，我们应该叫外援来救她们。姚杭说毛玉兰就是这个女人没错了，新来的香香可能是带着毯子来的那个，那曹飞燕又是谁呢？”
“我们那天见的夏姨娘，她的衣服和毛玉兰的包袱是同一种布料。你不是推断说毛玉兰还有一个帮手么，会不会就是她？那她就是这个曹飞燕？”温其激动地说道。
“这么说的话，那这张纸条很可能就是这个曹飞燕写的？”俞生又琢磨起来，“她又不知道我们是谁，就凭我们几句方言，就能断定我们是来救她的，就让毛玉兰出来传话？”
“也许她用不着断定我们是警察，她顾不着了。”温其慢慢地说，“她就是想逃走。”
05
深夜十点钟，天色尚好。俞生和温其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这里，回去带支援过来。竹山上犹如铁墙林立，两人互相搀扶着，缓慢向山下走。
忽然之间，山下亮起一大片灯光，宛如白昼。两人赶紧躲进竹林，只见一大批一大批人马，打着手电筒，噼里啪啦地踩着竹叶，从山下蜂拥而过。有男人的声音和孩子的声音一起高叫着：“抓住夏姨娘！”
两人躲在竹海的环抱中，听着下面的喊杀声、脚步声，一阵阵心惊肉跳。俞生不禁想起了解救谷满满的那晚。虽然现在被追逐的不是他，可他还是紧张的屏住了呼吸，把温其挡在身后，坐立不安，一动也不敢动。
偏巧有一阵脚步声，又轻又快，从身后传来。
“谁？”俞生转身一脚将来人扫倒，掏出手机对着脸上照去。
雪白的灯光照到夏姨娘惊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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