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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困在了一片荒原里,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了。他一直走着,不间断地走着,内心里有种声音促使他一直走。他感觉不到疲惫、饥饿和干渴,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感觉,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困在了一副不断行走的身躯中,至于它要走向哪里,他完全不知。就算他知晓,他也无法辨别方向。这片荒原大到一种无法想象的地步,沙地上不整齐地分布着或大或小的石块,表面粗糙且破碎,稀疏的矮草聚拢成一块块,隐藏在各个角落。他完全迷失在了一片荒芜之中,独自一人。
他似乎看见落日沉下去了。昏黄暗沉的光圈纠缠住他,暂时蒙上了他的眼睛,他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眼前一晃,他似乎看见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如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是那样全神贯注,她的视线已经被完全圈入了电视的四边形框架之中。她未曾转头看他,哎,出门买点线面,明天要用。这是在喊他了,他丢下电脑里还未完成的excel表格,数个小时不变的姿势让他在起身时动作略微僵硬,经过沙发时停住——这是这个礼拜第四次吃线面了,他想问问她,是否需要换个种类。
这时电视里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妻子的表情立马被这声惊呼完全调动起来了——这是磨蹭数集过后,女主角终于决定离开,却在机场里被突然出现的男主角扯住了手臂发出的惊呼。她看得那样认真,嘴角紧绷着,似是如果女主角没有留下,她就要替男主角将她拽离机场一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别走,留下来吧,留下来。他在这样的台词里,打开门走向了夜色之中。
这个时间段超市里没有多少人。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有线面的位置,拿了两包袋装的,结账时看见一旁摆放的香烟,右手尚未伸出,就已在无形之中被按回——他的妻子,讨厌所有牌子的香烟。收营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她动作快速地结算好并打出发票,先生,一共11块。
忽然,他不经意间又瞥到了那里的香烟,嘴唇一抿,他掏出钱来,再来一包这个吧。
他接过了那姑娘递过来的发票,走出超市时将它揉成一团丢入了黑色的暗角里。然后他蹲下来,在夜色中点燃了一小团火光,待烟雾彻底环住他时,这一天中的他,才渐渐放松下来。他是多么喜欢被圈在一团一团的雾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当他被雾笼罩住时,别人看他,才不会那样清楚。
现在他走到了楼下,在此之前,他已经在超市门口吹了好一会儿风,确保他身上的烟味不会太浓烈。他脚步一顿,突然想抬头看看五楼,那个他已经住了六年的房子,或者说,他住了六年的家。家吗?他已经很久都无法体会了。
他重新低下头,迈开脚步走上了楼梯,无声无息的静谧空间。突然,毫无征兆的,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袭击了他,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入眼是无尽的荒芜,脚踢到了一块小碎石,石头受力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又稳当地停住。他忘了,他仍处于荒原之中。
他还在不停地走着,在一片荒原的风景中走着。这一定是种折磨,他想,他永远也无法走到尽头,他是位丧失在时间和地点里不断前进的人,或者说,他每前进一步,就离原来的地方更远了一些,可他无法控制方向,他无法让这副身躯转身,朝原来的方向走去。
天呐,他无力地想,难道他要这样不停地走,直到死去吗?难道他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在某次迈开步伐时突然倒下,艰难地呼吸着,在胸口的不断起伏中死去吗?想到父亲,心中忽而淌出了一阵恍惚,他对他的记忆,似乎已经很模糊了。他抬眼,像上一次看见妻子一样,在摇摆的风中看见了他的父亲。
他还是那样瘦啊,他的手指捏着一支燃烧了大半的烟,双腿跨在了桌子上,在客厅里,在他记忆中还是十九岁的房子里。
我回来了,他看着他,父亲被环在一圈一圈的烟雾里,就像这些年隔着时间的雨幕回忆他一样,看不清面容。
你又带那种东西干什么!父亲的声音严厉起来,他一惊,低头发现自己的手里正拿着一把吉他。他记得这把吉他,那是他参加社团时用压岁钱买来的。他喜欢手指扫过吉他弦时舒服的触感,社团活动时他就用这把吉他,和另外几个年轻人一起演绎出他们心中属于摇滚的音乐,多么恣意。可现在,在父亲面前,他紧紧地握住了吉他,垂着眼睛一言不发。他记得,父亲是不喜欢他做读书以外的任何事情的。
父亲掐灭了香烟,环住他的雾散了,他的脸重新明亮起来,他在他掐灭香烟的那一瞬看清了他。父亲也正看着他,两个人的对视让他感受到了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岁月的幻灭。以后别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专心读书,不然……他沉默了,不自在地摩挲着手中的香烟盒,一下一下。
他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从很多年前,他就发现父亲对读书这件事一直有着顽固的执念。直到二十岁时的某一天,他的身躯忽然倒下,他仍旧对他说,在胸口的艰难起伏中对他说,好好读书,不然……你会变得跟我一样没出息……
手不自觉地擦过裤腿,他有些惭愧。他已经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了,好好读书,大学一毕业就进入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公司,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停留在看看邮件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这样算出息吗?
父亲的形象渐渐消失了,再然后是客厅,最后是整间房屋。当荒原的影像完全映入他的眼睛时,他感到有些失落。不过还好,他想,他又重新看见了多年以前的父亲,并记住了他多年以前的姿势。他不用在往后想起他时,再浮现出他痛苦的表情和不断起伏的胸口。
再往前走,还会遇见谁呢?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困在了荒原里?为什么荒原里会遇见曾经经历的场景?越来越疑惑,于是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然后,他看到了更多以前的人,以前的自己。他看见当自己还是高二的时候,和朋友在音乐教室弹唱吉他。他看见初三毕业考前,自己在五十多岁的化学老师的枯燥课程下拄着手发呆。他看见小学的自己和隔壁的男孩一起在门口玩沙子,弄得满头都是。最后他看见,幼时的他被母亲抱着坐在台阶上,轻声地问:你以后长大想干什么呀?那时的他尚不懂得回答,母亲就温柔地笑笑:算啦,干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就好……
喜欢……如果非要伸出手来算一算,他发现其实自己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他喜欢吉他,他还喜欢旅游,他喜欢锁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电子游戏,喜欢被一团一团的烟雾笼罩在其中,这样无人可以看清他,无人知晓他在做什么,他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他慢慢地回忆起很多事,那些在递嬗的岁月里被他抛到角隅里的事。他惊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在往回走,走进他的记忆深处里,去看看那些已经被自己遗忘的事。然后他发现,原来呵,他曾经热爱过那样多的东西,他灵魂的草原曾那样生机勃勃,他却在前进中,将它变成一片荒芜。
现在,他仍旧一直走着,在荒原的风景中走着。但这一次,他的心情已经变得轻松起来,他抬头,不时将脚踮得高高的,他想看见更远的远方,他想看看,更远的远方处都有些什么。他眺望着,终于,在无尽的视野边缘,他看见了城市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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