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冈底斯山脉如同巨龙一样俯卧在西藏西部阿里广阔的高原上,连绵不绝的雪山是它狰狞的背脊,而这巨龙的头,冈仁波齐,被多个宗教信奉为神山的大山,像是一座大金字塔,耸立在阿里普兰的高原上。
而此时,一个模糊的人形黑点,跋涉在这连天的风雪和广袤的冰原构成的白色世界里。
1.
我上一次见到伏庭安,是在北京的一家星巴克里,咖啡豆的香气氤氲在静谧的空气里。我放松地瘫在椅子里,享受着老友再见的惬意自在,他转头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若有所思。
庭安这个名字来自于他的父亲,取自“家庭和睦,国泰民安”之意。作为一个驯鹰世家里少有的大学生,他身上的书卷气掩盖了来自大草原的迅猛强悍,而在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气质下,他的目光总是如鹰般锐利。
“心里有事?”我端着拿铁,轻轻吹去咖啡杯上的热气,望向他本应有神但是却充满雾气的眼睛。
“我朋友的母亲病了。”他将目光从窗外拉回来,“你认识什么名医么?”
“我去哪儿认识名医啊,你朋友没带他妈妈去医院?”
“全国各大医院都跑过了,没用,连症状都没缓解。”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叹息。
“尽人事安天命吧,生死这种东西,没什么办法的,”我侧过头,上下打量着他,打趣道,“这么上心?丈母娘病了?”
“不是。”他起身。
“诶别走啊,咱俩好不容易见一面。”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过身去,“急着去干吗啊。”
“上香,”他头也不回,“去祈福。”
当时我只是疑心我哪句话说的不好,但是我们相知多年,我言语也并没有什么很不妥的地方,我也就再没有放在心上。可后来每次想起我们这次简短的见面,我总怪自己后知后觉。
2.
是庭安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刚开始是体弱无力,后来发展到浑身冰冷,呼出的气都带着冷气。伏庭安带着她去了全国几乎所有的知名医院,可是所有医生都没查出来这是什么病,她母亲的生命体征也一切正常,让他安心带着母亲回家休息。可到后来,庭安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人整个瘦成了皮包骨,而且身上奇痒无比,像是有蚂蚁在血管里爬,挠出血都不管用。
他是真的有些走投无路,可是这个如鹰般孤傲的青年也不想他的朋友为他和他母亲担心,毕竟医生都没什么办法,他的朋友作为一个普通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最后没什么办法,他只好去雍和宫向神佛祈福许愿,希望她母亲能够健康起来。这一去雍和宫不要紧,他遇上了一个云游至此的大喇嘛。大喇嘛云游四方,这一次累了才在北京稍作停留,权当修整。在雍和宫纷繁缭绕的烟火里,大喇嘛注意到了这个每天都来这里虔诚祈福的俊朗青年。
大喇嘛之前是个藏医,他主动找到伏庭安的时候,庭安最开始只是把他当做了一般的江湖骗子,并没有理睬。
“可是施主把令慈的症状告诉我,也并无大碍啊,我真的不是江湖骗子,我又不收施主的钱财。”
庭安看大喇嘛慈眉善目,加之喇嘛言语真诚,便把母亲的病情告诉了他。
“施主的母亲是否曾在高原或者大草原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大概十几年。”
“施主母亲隆冬时节是不是常在室外活动,比如上山打柴之类的重活?”
“正是。”伏庭安的语气里充满了藏不住的惊讶,“先生有治我母亲的方法?”
“令慈的病像是中了寒毒所致,经年日久,寒毒入骨,施主若是信得过我,我这里有几味藏药,你拿回去给令慈煎服,瘙痒的症状应该能有所缓解,但是要彻底治愈,怕是有些难。”大喇嘛面露难色,“我尚且还记得的几个古方子里,倒是真的有可治愈入骨寒毒的,但是这药引子需得用十世的鹰条白。”
作为常年和鹰打交道的驯鹰人,伏庭安真的听说过这鹰条白。鹰条白,说起来文雅,其实就是鹰拉的带白头的粪便。它可以入药,养颜去皱,据说以前慈禧脸上敷的,一味主料就是鹰条白。
大喇嘛说,他要的鹰条白,是中国西藏和印度、尼泊尔的交界处,那里特有的巨鹰,而且要找到十世以上的巨鹰巢穴,用那个鹰条白才管用。
据大喇嘛说,他曾看过的那个古方来自于半本残缺的古籍,这半本古籍的内容还有些神神道道的,有些方子确是治病救人的奇方,可有些方子一看就是胡说八道,这治愈寒毒的方子最后能否生效,他不敢打这个包票。
这种巨鹰是西藏的神使,天葬台最顶级的送葬人,西藏大活佛,大喇嘛,死后都要把尸体献给巨鹰,让巨鹰带到佛国里,所以它的粪便最温养人,别说寒毒,就是被活活冻死的人,都能救回来。
这类半传说半真实的故事,庭安小时候听他父亲母亲说过不止一次,听到自己曾经的睡前故事从眼前的大喇嘛口中说出来,庭安总是心中荡漾起别样的暖意。
那故事里面振翅便可引发暴风雪的生物,总是活在传说里口口相传的生物,真的存在吗。
3.
“传说中的巨鹰应该是藏区最强大的生灵了,它牢牢盘踞在生物链最顶端,凶残无比,力量之大甚至能抓起牛羊飞走。
但是巨鹰却通人性,会救人。
它如果看到有人要冻死在雪山上,就会飞下去,用翅膀覆盖住人类,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人类,一直到救活他。”
“为什么呢?”
“有人说,这是因为大雪山深处有不少修行者,修行者在密宗洞里闭死关,一旦出关,便是摧天撼地,法则通天,他们庇护了巨鹰,所以巨鹰也同样庇护人类。
但是,巨鹰的这份善意,也成为了它最大的弱点。
因为在自然界,有许多鸟儿都喜欢搜集亮闪闪的东西,譬如乌鸦,就很喜欢搜集金沙,它们会把金沙藏在巢穴里,所以啊,在金沙比较多的地方,如果你找到一个乌鸦巢,有时候甚至能找到一大把金颗粒。
不过最喜欢搜集宝贝的,还是巨鹰。
而且这鹰越大,眼光越高,叼的东西也越好,它们翅膀一扇,这天地间便没有它不能去的地方,世间那些异宝奇珍,尤其是那些会反光的各种珠宝,是它们的最爱。
而且这巨鹰世代居住在一个巢穴里,这个巢穴里往往积累了几代乃至几十代鹰捡来的宝物,若是真的有人能遇上这样一个巢穴,拿到那些宝物,这一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不过巨鹰巢建在万仞悬崖上,群峰之巅,人们根本不可能上去。”
“那人们怎么寻宝呢?”
“时间到了,该睡觉了,明天再讲。”
“不嘛不嘛,阿妈给我讲完,讲完我就睡。”
“有一个用命换财的法子。
那个法子是,先杀一匹马,把马肚子里掏空了,人赤裸藏在马肚子里,中间用线缝上,然后让人抬到雪山上,随便扔在地上。
人这时候在马肚子里装死,不发出一点声响,巨鹰看到一匹死马躺在雪原上,它就有可能把死马给抓走,丢到巢穴里,喂给刚出生的小鹰。
人在鹰巢里等到巨鹰飞走了,就从马尸里出来,把金银财宝全弄到自己身上,给山下发个信号,从鹰巢里跳下来,让人们从尸体上拿走财宝。
这个百试百死的法子,还是最理想的情况。
更多的可能,是冻死在了马尸里,尸体和马尸凝结在一起,分都分不开;或者在飞往鹰巢的途中,马尸裂开,人掉下来,摔碎了;甚至在鹰巢里被小鹰给活活吃掉。”
“啊?真恶心。”
“快睡吧。”母亲的微笑逐渐模糊。
伏庭安睡沉了,手撑不住头,身子往前一倾,从幼时在床边听母亲讲故事的梦里醒了过来,前几天他将信将疑的将大喇嘛给的几副藏药给母亲熬好,自己以身试药之后,最终安心给她服下。一连几天,他母亲都在吃大喇嘛的药,这大喇嘛的确有些水平,他母亲服完药之后,身上不那么冷也不那么痒了,症状减轻了很多,而且入睡的比之前都要快。
他望着母亲熟睡的脸,一如幼时母亲在床边望着熟睡的他。
4.
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万念俱灰之时,也许才可以理解“飞蛾扑火”这四个字的含义,就像是将要渴死之人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绿洲,在绝望的沉重的黑暗里,任何一点光芒都会成为一个人紧紧攥住的救命稻草。
就像这个传说故事,这个荒诞的法子之于现在的伏庭安。
藏医听说他要去昆仑山为母亲寻药,大为感动,不仅连药钱都没收,还摘下脖子上戴的嘎巴拉,亲自给瞎子戴上,说大活佛会保佑他的,又给他精心绘制了地图。
按照老喇嘛绘制的地图,他找了一个藏族向导,把向导吓得差点儿跪在地上,因为那个地方是西藏的四大神山之一,被称为神山之首的冈仁波齐。
藏族向导告诉他,冈仁波齐不仅是藏族的神山,也是世界公认的神山,西藏苯教、藏传佛教,印度教,都认为它是世界的中心。
印度教甚至相信,他们信奉的湿婆,就住在这座神山的山顶。
向导告诉他,这种神山,能转山朝拜就是所有修行者最大的梦想了,哪里有人敢攀登呢?
不过他还是告诉了他们路线,先去阿里狮泉河(噶尔),然后到塔钦。
到了塔钦,据朝圣的人说,转山的人很多,不光有藏民,还有印度和尼泊尔来的人,跟着人群走就行,差不多需要花费两天时间。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珠穆朗玛峰已经被一批又一批登山者征服,可是冈仁波齐却从未被人成功登顶过,气象学家将其归因于山上的气候怪异,可是几乎所有的虔诚的教徒都相信,“世界中心”的神威,绝对不是肉体凡胎能够抗衡的。
伏庭安在塔钦停留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和他上山的人,他告诉那人,等他浑身绑满了金银珠宝跳下来时,那人只要把那包鹰粪带给老喇嘛就行,其他的财宝都送给那人了。那人也许是被他救母亲的决心打动了,也许是被他许诺的金银财宝诱惑了,答应陪他走这一趟生死场。
伏庭安手里那张手绘地图显示,他们要先按照转山的路走,然后走进拉曲峡谷,顺着拉曲峡谷再走一个多小时,就能看到两腿佛塔。
到了这个佛塔,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天葬台了。
然后继续往深处走,那里就会有传说中的巨鹰了。
在这里,马是上不来的,不过庭安从藏民手里买了一头牦牛,说是带着牦牛去朝圣。
第二天,他们两个人赶着牦牛出发了。
冈仁波齐的山形很容易辨认,主峰四季冰雪覆盖,形似圆冠金字塔,四壁非常对称,如同八瓣莲花,山身如水晶砌成,宛如绝世的雕刻家技艺高绝的玉镶冰雕。由南望去可见其著名的标志:由峰顶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与横向岩层构成的佛教万字格徽记。此时,冈仁波齐峰白云缭绕,令人难以一睹真容,但在阳光照耀下又会闪烁出奇异的七彩光芒,分外耀眼夺目。
转山的人很多,各种国家的都有,磕长头的场景也很震撼,藏族人互相说“扎西德勒”,印度人则说什么“那马死特”(Namaste),山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风马旗,堆着一座座玛尼堆,远处是白雪皑皑的雪山,确实给人神圣的感觉,连庭安这种无神论者,心里都有了点儿敬畏。
5.
他们继续往前走了几天,就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无人区,四周全是粗劣的山石,远处是大雪山。四下回望别说是人,连一面风马旗都没有,死一样的寂静笼罩在他们身上,两个人开始还不停说话,试图打破这几近僵死的氛围,后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麻木地往前走。
但是晚上在帐篷里,却能听见外面传来诡异的人声,像是咳嗽声,还有人的脚步声,伏庭安无数次拉开帐篷检查四周,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手机在这里完全没有信号,收音机也一样失灵,但是他们调频的时候偶尔还能听到一些杂音,除了刺啦刺啦的电波声,偶尔还会出来一些怪腔怪调的低声耳语,还有女人尖着嗓子说话,他们能听懂那女人说的每一个字,可是那些字连起来组成的句子却毫无意义。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看似风平浪静的一天,那天上午天气晴朗,可临近晌午时突然刮起狂风,接着米粒大的冰雹便狂风骤雨般的落了下来,之所以用狂风骤雨形容冰雹,正因为冰雹下落的频率之快,如同密集的雨点,两个人看不清前路,身上也被冰雹打的生疼,只好蜷缩着身体,把背包顶在头上,才好歹捱了过去。
可是就在他们躲避冰雹的时候,那只费了他们千辛万苦的力气弄上山的牦牛却被不知什么猛兽吃掉了,他们的行李乱七八糟的散落了一地。而那只牦牛的腹部如同被刀刃剖开,肠子从腹腔被拉出来,洒了一地,蹄子像是被猛兽从躯干上撕下来,毛皮上满是巨大的爪痕,七零八碎,血肉模糊。同时,牦牛的头单独被扯下来,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牦牛的两只眼睛早已不复存在,两个窟窿还汩汩的向外淌着鲜血,像是在警告他们两个登山人,这只牦牛就是渎神者的下场。
那仅有的一个人见了这个场景,吓得瘫坐在了地上,哆嗦着说什么都不再往前走了,本地人自小在这里长大,耳濡目染,多少还是对大山上那神秘的存在有些敬畏,那人瘫坐了十几秒,回过神来,立刻跪在地上开始磕头,磕的虔敬认真,丝毫不觉额头已经被粗砺的山石刺破,流出鲜血。
当他要再一次俯下身去的那个瞬间,伏庭安一把抓住了他的大臂,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焰来,他低吼般的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神……神会杀死我们的……你没看到……没看到那个牛头吗?”那人呆呆的望着伏庭安,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那是对我们的警告。”
“我不在乎你的神是不是要杀死你,如果你不继续往前走的话,”伏庭安左手抽出短匕,眼睛里泛起森冷的光,他话锋一转,“我就在这里,送你下地狱。”
那人像是被伏庭安吓住了,庭安能感到他哆嗦的身体里有了些力量,“疯子,你这个疯子,你妈的死活和我他妈的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亵渎了神的领地,他会把我们都杀掉的,我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了,去他妈的金银财宝,老子要活命,老子才不要把命丢在这里。”
他说出第一声“疯子”时,几秒前还瘫软无力的身体里突然凭空生出一股大力,他用力挣脱开伏庭安的手,双手用力推在庭安的胸口,把庭安推得踉跄了几步,然后发狂般的转身向山下的方向跑去。
伏庭安将短匕交到右手,也冲了上去,他往前跑了十几步,将匕首举到头后,几乎就要用力扔出去时,却停了下来,他握紧匕首的右臂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毕现,几秒钟后,匕首被用力掷到地上,空气里响起清脆的金铁撞击声。
无人区很快恢复了死寂。
他望着那人的身形逐渐变小,然后慢慢模糊,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
这次轮到他瘫坐在地上了,四周是沉重的安静。只有他大口喘息的声音,伴随着口腔里温热的水蒸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阵阵白雾,是这片不毛之地唯一的活物气息。
他将必要的物资和帐篷收拾到巨大的登山背包里,从地上散落的物件里捡起登山杖,拄着它一步步向山上跋涉。
雪线就在眼前了,接下来的路只会更不好走。
6.
伏庭安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刺骨的冷空气直接刺激他的呼吸系统,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从睡袋里爬出来,静静地咬着能量棒。
此时距离他踏上雪线又已经七天了,伏庭安不知道他现在在多高的海拔,但是嘴里哈出的白气转瞬就在厚实的手套上化作了细碎的冰晶。
这几天来最煎熬的部分倒不是寒冷,而是独自登山时一个人需要面对的广袤的孤独感。用“广袤”形容孤独或许不太合适,可是伏庭安却能真切的体会到,孑身一人跋涉在堆积了几千年冰雪的山脉之上,这种从心底生出的如海潮般汹涌的孤独。没有人和你产生任何的交流,你觉得嘴唇、牙齿和舌头开始变得无比笨拙,你会有一种想要呐喊的冲动,可是在大雪山里,呐喊是极易引发雪崩的。
他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强忍住了放声喊叫的冲动。伏庭安从帐篷里走出来,纯白的冰雪反射过的阳光格外令人眩目,他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轻轻闭上眼睛,稍微缓过神来,整理好行囊,准备再度出发。
他清点过背包里的食物,只够再坚持六天,也许此刻下山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之前并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坚持这么久,本来这一趟就是孤注一掷飞蛾扑火,也许死亡是个不错的归宿,可是生物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在收拾那散落一地的物资时带上了几乎所有的食物和纯净水。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病榻上的母亲,想起大喇嘛和鹰条白,真的是可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他居然做到了这步田地。可也正是这一点如同风中烛火般的希望,支撑着他一步一步挪动着这灌了铅的双腿向前迈进,也许在找到鹰条白之前,他可能要先母亲一步去见天神了,虽然他信奉的天神可能不住在冈仁波齐上,但是不知道那天神会不会因为他这种亵渎其他神山的行为降罪于他呢。
劲厉的寒风如同刀刃般切割着他脸上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疾风带起的雪花快要迷了他的登山镜。看样子暴风雪就快要来了。
在几乎所有的登山手册上,遭遇暴风雪都是一件极其考验登山者身体素质,登山经验,以及登山者运气的一件事。登山者需要在第一时间内找到可以避险的去处,山洞什么的都是上天眷顾,能找到一个避风坡甚至都是奢望。在这种情况下,孤身一人面对风雪,挖个雪洞藏身,依靠充足的食物和水坚持几天等待救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伏庭安的内心极为忐忑,毕竟他也并不是专业的登山队员,他定了定神,将面前的帐篷收了起来,防止积雪将帐篷压塌,然后开始挖雪洞。
此时,风雪呼啸,旋风裹挟着雪片和碎冰而过,像是雪神在纵歌起舞。
而他不安的加快了手上挖洞的速度,直到那一声细微的“咔嚓”声触及到他的耳膜。
伏庭安抬起头,用手努力的擦去登山镜上的雪花,他看到一道黑色裂缝正如同巨龙般蜿蜒爬行,迅速覆盖上了堆积了几千年积雪的山体,也像是巨大的宣纸被绝世的书画家用狼毫勾勒出墨色的植物枝干,黑与白的伟力一瞬间震慑住了他,他讶异于这惊艳世间的自然之美。
比起火山喷发,地震,泥石流等灾害发生时的末世景象,雪崩发生时的确不可以不说是美得惊人。
当巨大的轰隆声震得他耳膜生疼的时候,伏庭安意识到这不可抗拒的美丽之后是可以毁灭一切的恐怖,他果然还是触怒了什么不知名的存在,好像是山神运用内力震掉了自己身上华美的白袍——为了清除他这个烦人的虱子。
他扔掉了手里所有的东西,转过身去开始不顾一切的狂奔,他的身后,遥远处,雪层已经彻底断裂,由积雪组成的白色海潮咆哮着向他涌来,像是白色的巨龙腾云驾雾,矢矫而舞。
陡峭的山体加上积雪,伏庭安难以控制自己的重心,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向山下奔逃,他之前读过的登山手册里说过,比雪崩本身更可怕的是雪崩前面的气浪,大量积雪由高处向下坠落或滑落,会引起空气的剧烈震荡,这极快速的空气会形成气浪,类似于原子弹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它在雪潮到来之前就将路途上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伏庭安已经分不清自己脑海里巨大的轰鸣声是来自身后的白色死神还是他胸腔里如同战鼓般的心跳了,生物求生的本能正疯狂驱使着他奔逃。
此时,从天空中俯视,白色巨龙正在缓缓接近那个在雪原上移动的小黑点,下一个片刻,
那个小黑点就不复存在了。
许久,轰隆声终于过去,天地间渐渐宁静下来,积雪也恢复到本来平静的状态。看起来山神把他白袍上的虱子抖掉了之后,满意的重新披上了他的衣裳。
7.
冰凉粗糙的触感,干燥温热的空气,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泠泠清冷的铃铛声响,所有的感觉由远及近,从混沌中逐渐清晰起来,伏庭安慢慢恢复了意识,眼前的一切模糊慢慢散去,他把自己从地上撑起,缓缓坐了起来。
他开始尝试活动自己全身的关节,大小关节由生涩僵硬渐渐听使唤了起来,然后他双腿慢慢用力,站了起来。
伏庭安动了动自己的肩胛骨,扩了两下胸,深呼吸了几口气,终于确认自己还没有死,还真切的活在这个世上,他环顾四周,最后确认他在一个山洞里,一个足有三人高的巨大山洞。
他朝光照进来的洞口走去,然后一切豁然开朗。
这山洞处在山顶附近,洞口有一个突出的巨大岩石,形成了一个露台,他走到露台边缘,眼前是数十只巨大的雪雕上下翻飞,而他站的地方地势极高,向下俯视,乳白色的云层舒缓的樊勇,这几十只巨大的生灵翱翔在云海之间,像是天国里的绘卷展开在凡人眼前,绝美的景色从画卷中倾泻出来,流淌在这不知名的地方。
“你真的是命大。”伏庭安身后传来那混沌中曾耳闻过的铃铛声响。
伏庭安眼前是一个刚到他胸口的小姑娘,她的皮肤素白如玉,整个人如同一件精致的清朝青花瓷器,那一串小铃铛由树藤穿过,被随意的绑在她白净的脚踝上。
那女孩看伏庭安没反应,把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怕不是在大雪堆里冻傻了吧,那我不是白让旺财把你救上来了。”
庭安一时语塞,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小……小神仙,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你辛苦爬的山,你自己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小姑娘看起来对“小神仙”这个称呼非常受用,脸上洋溢着笑意,眼睛里像是闪着星辰。
“你怕是真的冻傻了,”还未等伏庭安回答,小姑娘娇嗔道,“这里是大雪山的山顶,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年那么多人在山下转来转去,看起来这座大山好像有什么神力一样。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着母亲,这么大个人了,梦里还要找妈妈吗?”
“实不相瞒,是家母得了重病,我上山为她寻药引子来了。”伏庭安想起正事,忙稍微欠身,“另外多谢小神仙救命。”
“免了,姑娘我生平最喜欢行侠仗义,”那姑娘神气的掐着腰,“寻什么药?”
“鹰条白。”
“鹰什么?”
“就是鹰的粪便。”
“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很是好听,如同清泉在山间跳跃流淌,与山石碰撞激发出空灵的声响,“就为了这个,差点把命丢了?”
伏庭安怔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这古灵精怪的姑娘他着实不太应付的了。
“也罢,没这份深重的执念,你也挺不过这场大雪崩,”那姑娘走到露台边,“旺财,上来。”
正当伏庭安以为会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跑来时,他只觉得一股强劲的气流扑在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等他缓过神来,一只足有一人高的通体雪白的雪雕落在了那小姑娘身边。
“就他,给他一些你的粑粑。”那小姑娘把手指指向伏庭安。
“它叫旺财?”
“是啊。”小姑娘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一会儿,那雪雕抓着两个拳头大的鹰条白回来了,它把东西扔在了伏庭安身前,然后冲他鸣叫了两声。
“它在让你谢谢它。”小姑娘给旺财梳着毛,眼睛扑闪扑闪的眨着。
“谢……谢谢。”庭安弯下腰去鞠躬。
等他起身,旺财已经飞远了,小姑娘也已经开始向山洞深处的黑暗走去。
“小神仙,我该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啊?”
那娇小的倩影头也不回,举起一只手,“等你回帝都去,遇到那个双手掌纹都是断掌的、生平最爱胡说八道的男人,转告他,他还欠我一万盏河灯呢。”
“还有,我要他带我去吃遍天下的糖葫芦!”
没等庭安继续发问,她已经蹦蹦跳跳着,唱着古朴的歌谣,消失在了山洞深处。
8.
“所以,你后面的事情再也记不清楚了?”北京,同一家星巴克里,我看着伏庭安,在他讲完他为了他母亲求药的所有的故事之后,开始发问。
“我当时听着那歌,只觉得昏昏沉沉,然后就不知怎的又睡了过去,等我再度醒来,我人就已经在塔钦的旅馆里了,那鹰条白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下面压了几千块钱。”伏庭安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我真的有点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梦境了,按理说我如果真的遭遇了雪崩,我不应该能活下来啊,而且就算我当时在山顶,我是怎么下山的呢。”
“人生嘛,难得糊涂,你母亲的病好了才最重要。”我放下盛着咖啡的杯子,话锋一转,“你下一次有事情找我帮忙,别总扯上你那虚无缥缈的朋友,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也不要下一次再把你那带着鹰徽标记的玉扳指一声不吭的就快递给我,然后电话不接人间蒸发让我以为你要一个人去死所以把这扳指留给我当个念想。”
“你不是很早就和我说,你很喜欢这个扳指吗?”
“但是作为朋友,我更希望你平安无事。”我把玉扳指从手指上摘下把玩,玉在阳光照耀下独有的光泽在我横亘手掌的掌纹线上留下好看的光斑,然后玉扳指在空气中划出好看的弧线,“还给你。”
“所以那小神仙说的男人,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我微微一笑,把手轻轻握拳,藏起了断掌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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