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传统
父母在北方的一个县城中学里教了半辈子的书,他们属于老一辈的人,生活没有仪式感,两个人都不热爱做饭,像所有的平凡夫妻一样时有争吵,从未达到举案齐眉的境界。然而他们留给了我一个令我受益匪浅的传统,那就是读书。
教书匠家里别无长物,书多少还是存了一些的。一个大大的木质书架,毛玻璃,上面印着团形的花纹。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爱在里面乱翻,抓着什么看什么:《上下五千年》、《名著名篇摘录》、《魏征秘史》、《茂陵的传说》……过去了这么些年,儿时翻过的书籍,名称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插图都历历在目。书架有点高,只够得着下面两层,六七岁的孩子,也无人指引,毫无选择性地乱看一通。下面的书翻来覆去地看遍了,我就踩着凳子翻最高层的,还真发现了宝贝,那是一套纸张发黄的《红楼梦》,三册,虽然横着排版,但全是繁体字,书后面写着购书人的名字和日期,那是我三舅,若干年前买的书,转赠给了我妈。我选择有限,只能来者不拒地抓在手里硬着头皮看,看不懂的字连猜带蒙,若干遍后也是应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训诫,觉得津津有味,齿颊留香:“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花谢花开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黛玉偷读”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太虚幻境里的男女情事,宝姐姐的冷香丸,香菱吟诵“冷月葬诗魂”,探春的花签“日边红杏依云栽”,晴雯撕掉的扇子,妙玉奉茶的杯碗,尤三姐自刎别湘莲:“玉山倾倒再难扶”……所有的信息,以意识流的方式在我的脑子里乱窜,欲罢不能,吃着我妈做的黑乎乎的酱油烧茄子,我会琢磨贾府里十几只鸡配出来的茄子该是怎样个味道?姐姐对着镜子把眉眼描得熊猫一般,我就想起黛玉“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我真是太痴迷这部书了,经常踩在凳子上去书架上拿,看得是自得其乐。三年级参加语文竞赛,最后有一道附加题:踏雪寻梅(打一红楼人物);我毫不费劲地在试卷上写下了“探春”二字。“探”字写得像个大头娃娃,下笔很重(目前我严重怀疑自己有老年痴呆倾向,几十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手头的事经常忘得一干二净)。语文老师很是吃惊,捧着卷子给我妈看,着实夸了我一番。妈妈却不置可否,一笑了之。是啊,重理轻文的八十年代,文章不能当饭煮,百无一用是书生。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学好了数理化走遍天下,爱看闲书的孩子并不像今天这样被父母肯定。
除了架子上的书,灰尘扑扑的窗台上也放着爸爸经常爱翻的几部书。《西厢记》,竖着排版,繁体,我很是不习惯,翻了一页放下了。《金瓶梅》,改写过的白话本,是被禁止看的,但还是偷偷摸摸翻着看完了,里面的描写平平,该删的都删了,并未出现“作者删去若干若干字”的引人遐想的注释。《绘图今古奇观》,上下两册,抱翁老人辑,简体横排,这个我的大爱,里面的故事也非常有趣:卖油郎独占花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读了一遍又一遍,快乐的时光也像水一般一去不返。爸爸也看这些书,但他的阅读习惯不怎么好,平躺着看,侧躺着看,折书页,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开始打呼噜。有时他也会对妈妈嘟囔:”你看,这娃又看我的书了。”不鼓励也没责备,今天回想,他是否无意间践行了教育的至高原则,“润物细无声”?
关中平原上的小城,那个时候没有雾霾,冬季的空气清冽而芬芳,每到寒假,我就觉得自己进了天堂,妈妈可以带着我在学校的图书室借书啦!这个荣幸不是每个小学生都有的。图书室就在教学楼的一层,一间大教室,通常不对外开放,应该是领导们觉得学校应该有个图书室才设立的,上级检查时也可以应对一下。负责图书室的中年老师跟妈妈关系不错,她很是清闲,冬季喜欢把馍馍和桔子放在暖气片上烤。图书室里一排排的架子上陈列着半新不旧的书,和烤馍馍烤桔子一起,散发着非常好闻的一种混合味道。妈妈和阿姨开始聊天,我就像阿里巴巴寻宝一样在书架间流连忘返。《小小的小姑娘》、《胳肢窝里的孩子》、《小布头奇遇记》、《大林和小林》、《窗边的小豆豆》……在这里我找到了孩子的书,兴奋无比,一股脑搬回家看得昏天黑地食不知味。我最爱的看书方式有点尴尬:钻在暖被窝里趴着看。窗外飘着雪,屋里暖气很足,手头有零食,饼干渣掉一床有些硌得慌;我读着安徒生的童话,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在严寒的冬季有着充足粮食储备的松鼠,无比安全和温暖:“她赶紧擦着了一大把火柴,要把奶奶留住。一大把火柴发出强烈的光,照得跟白天一样明亮。奶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大,这样美丽。奶奶把小女孩儿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俩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妈妈看到了床上的饼干渣也没有说什么,她对我的习惯一向采取以人为本的态度,应和了晴雯撕扇子时宝玉的那番话: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生气时别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上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我以这种被大多数爱好整洁的人不能容忍的方式在一个又一个的冬季爱着我的书,有一天,我突然觉悟了,现在我看书会选择有自然光的地方,桌面收拾整洁,不折页,绝不在看书的时候吃东西以免把书弄脏。韩雪在《当我遇见一个人》中论道,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向善和向往美好的本能作指引,在他一时具有某种你认为屡教不改的习气时,你所能选择的最有成效的管教方式不是唠叨和责骂,而是闭上嘴巴,带着耐心和温柔,相信他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多年后读到这一部分时我记起了儿时钻在被窝里吃零食读书的情景以及长大后对这一“恶习”自然而然的舍弃,没有任何人训斥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这个装满半旧图书的教室是我心里的乐土,它是远逝的无忧无虑的童年留在我心里的一缕阳光。现在我喜欢逛旧书摊买旧书,冬季暖气片上烤馍馍和桔子的味道在我这就是顶级的安神精油。儿子长大了我带他去新华书店买书,小时候读过的不少经典作品都被列入了如今小学生的必读书目里,经过再次排版,带着精美的装潢被陈列在最醒目的位置。我想当惊喜,斯是故人来,只是书非借不能读,儿子对我买回去的书只是随便翻翻,阅读兴趣也和我大相径庭,他更爱漫画。
爸爸不仅看书,他还有一个爱好,写诗写对联,诗写好了给厂报投稿,有几文稿费,邻居朋友知道他写对联,过年或是有喜事找他写对子,写好了对他赞叹连连,这是一个莫大的鼓励,价值感满满,他自然乐此不疲。写诗的前提是读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姐上了高中忙着学习,我妈和他从来不会琴瑟和鸣,老是讥讽他的陕西味普通话,他看到喜欢的只拉着我,硬要读给我听。我也觉得他的普通话难以忍受,但执意拒绝他会骂我没良心,只能勉强听。他喜欢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虽然秦皇汉武也说陕西话,但“陕普”听着着实古怪,爸爸读到“错错错”和 “莫莫莫”时还要像私塾先生一样闭着眼睛晃脑袋,真真可笑得紧。他写诗写对子的时候我更是不胜其烦,诗和对子要讲平仄押韵,爸爸上小学没学过拼音,陕西方言把大部分的汉字都读成四声(我一直有疑问,古人也是讲方言的,怎么写的东西用今天的普通话读起来也是琅琅上口?),他拿不准平仄,就不停地问我:”一鸿,’平安’的’安’读几声?”“一鸿,‘听声音’的‘听’读几声?”“’一鸿,先生’的‘生’读几声?”他问问题不挑时间,往往我正在做作业,耐着性子回答几次后我就恶声恶气地顶他:“不知道,烦死啦!自己查字典去!”他只会查四角号码字典,家里有一本,黢黑泛黄古董一样,我没研究过,不知道这种目前早已绝版的字典能否查出字的平仄读音,应该很不好用,否则他也不会问我。恶语相向后的后果就像捅了马蜂窝,他会骂我“没良心的怂娃”之类的,过了几天想起来还会再骂几遍。骂的时候还要捎带着我妈,都是慈母多败儿! 我倒是不会内疚,三字经上说“子不教父之过”,拉扯我妈干什么?再说了,我问他数学题,他讲几遍我搞不懂他还不是一样不耐烦?而且我也欣赏不来他写的那些东西,跟我在书上读过的没法比,我还记得厂报上发表过他的一篇貌似七绝的作品,其中一句是“先生读书娃娃听”,简直就是打油诗嘛!莫不是想走白居易的路数,以”言直而切,体顺而肆”为境界,最终目的是实现整个化肥厂职工的文化审美素养,让退休的大妈也能体会汉语言之美?可惜火候欠了点,弄出来些四不像!他写对联也很是吃力,家里有若干《古今楹联大全》之类的书,每每接到邻居朋友的嘱托他就会手不释卷地研读好些天找灵感,还会问我妈这个字那个字用起来是否合适。他还是很有想法,想不落窠臼,“普天同庆万象更新”,“举案齐眉百年好合”这一类的陈词滥调他往往还不屑于用,苦苦思索,寤寐思服。功夫深,铁杵成针,他还是能写出一些新颖别致的东西来,大伙儿如果就这一点认可他,他会特别高兴有成就感。若实在写不出,他偶尔也会找来现成的古人佳作充数,别人夸他他就含含糊糊地“嗯啊”称是,以满足那小小的虚荣心。这一点还是我发现的。学校书记的女儿结婚,请爸爸做对子,他苦思冥想几天后交出了相当清新典雅的作品:画眉笔带凌云志,种玉人怀咏絮才。婚宴完毕参观新房,对联红底金字赫然在目,了解其中典故的语文和历史老师们对这幅对子大加赞赏,数学化学物理老师们也啧啧称奇蛙声一片。爸爸笑容古怪,含糊道谢,我经常乱翻他的书并且处在机械记忆力奇佳的年纪,一下就看穿了怎么回事。过后私下里我对他宣布:我抓到了一个文贼,你猜是谁?他尴尬地“嘿嘿”两声,清清喉咙:“以后不要乱翻我的东西,一点好习惯都没有!”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前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三秦大地有一批作家进入了创作的鼎盛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是贾平凹和陈忠实,他们各自推出了在当时掷地有声的作品,《废都》和《白鹿原》。如果你看过这两本书,并且发现你未成年的孩子也在看,你很有可能会惊慌失措。那是怎样的两本书,子曰“食色,性也”,这两位作家毫不客气地用浓墨重彩大胆地印证着古圣贤的锐利和深刻;满篇淋漓尽致的人性描写,真实无遮拦,夸张想象相交叠,亦真亦幻,好像万花筒里的世界。让只上过遮遮掩掩的生理卫生课的初一女生脸红心跳,头晕目眩。看了就看了,没怀孕,没失足进少管所,也没影响学习。所以我劝诫一下家有小儿女的父母,在这个网络成灾的年代,如果你在孩子的手机上发现了什么浏览痕迹,开诚布公地和他们谈谈,讲讲你当年的类似体验,怡红院里枯死多年的海棠逆时而开,有人说神有人说妖,只有贾政的见识最超然: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两本书是我阅读经历中的里程碑,而时间则是试金石,正如我后来上大学时一位讲欧洲文学史的教授所论断的那样,《废都》不是一部诲淫诲盗的作品,它是一部失败的神话。作者很努力,但是他没有埃斯库罗斯的力量。《废都》被淹没在一波又一波的文学浪潮里,而《白鹿原》却历久弥新,三十多年后被改编为电视剧电影,虽然真正的永恒和经典是不可能被搬上银幕的,但是这部书饱含着作者对土地的热爱,对历史的深刻领悟,史诗般恢弘壮阔,让我的心砰砰作响,耳边回荡起艾青的句子:“——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现在还是会翻阅这部作品,这是一本关于土地和家乡的书,在我想念关中平原的时候,打开它,古老而令人窒息的传统 、阴沉幽暗的祠堂 、宗族的枷锁、冬日里皑皑的白雪,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触之可及,呼之欲出。能接触到这两部书要归功于我的姐姐,她大我八岁,当时正是处在追逐文艺浪潮的年纪,什么流行她往家里弄什么。弄回来她瞄两眼就跑出去跳舞逛街了,留给我在苦哈哈的学习之余翻来复去地读。许多的中外文学作品,或者通俗,或者经典,都是我在初中三年里看完的: 《飘》、《荆棘鸟》、《红与黑》、《蝴蝶梦》、《简.爱》、《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梁实秋文集》、《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礼》……还有金庸琼瑶以及无数文艺风泛滥的杂志。
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很多东西在日复一日的繁琐中或者被我丢失或者被我遗忘,只有阅读的习惯留了下来。虽然我的阅读面一直没有扩展,总在舒适区不求上进地读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读书对于我而言,是排遣烦恼和忧虑的最有效的方式。感谢亲人们在无意间赠给我的宝贵财富。毛姆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人性的枷锁》中刻画了一个因失去双亲而寄人篱下的残疾小孩菲利普,他无意中从阅读发现了无与伦比的乐趣,我就用这段引文做个结尾:
菲利普从此获得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难所,一个能
保护自己的心智,远离生活种种凄苦之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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