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深圳出差,与好友在布吉吃了一顿仙庙烧鸡。
仙庙烧鸡挺特别的,虽是顺德菜色,盛放菜品的,却是个粗粝的不锈钢盘子。若说典型的中餐——或者说上得了台面的中餐,需要做到色香味俱全,那么仙庙烧鸡的“色”之一关,多少不太合格——至少我很少见到用装烤鱼的大不锈钢盆子上菜的粤菜。
但是论及口味,则确实不错。广东的吊烧鸡,在我未必准确的印象里,多选用清远鸡,宰杀后抹上酱料腌制一段时间,吊入烧炉中烧制个半小时至一小时不等。做法简单,却也颇为考校师傅的经验。火候太老,则鸡肉失水,味同干柴;火候不足,皮脱水不足,则达不到脆爽的口感。
友人说,仙庙烧鸡作为连锁,各店之间的品控难称稳定。我没吃过其他店面的,但布吉的这家,味道确实不错。鸡皮所蕴含的脂肪经过了烧制后,达到了较为均衡的状态——脆爽的鸡皮,咬进口中却依然是脂肪的丰腴口感,令人欲罢不能。鸡肉丰盛的汁水里并不是寡淡的口感,反而浸入了调料的辛香。有的吊烧鸡会选择手撕,布吉这家烧鸡则用剪子把整鸡剪成了平整的四块,恰好适合抓在手上大快朵颐。
简陋的就餐环境、低廉的价格(当然,也包括品相)和令人颇感意外的风味,布吉似乎就是深圳这座城市的缩影——平实,缺乏老钱精致的美感,却在快节奏里保持着对“物美价廉”的追求——听起来,总有点华强北电子产品的味道。
餐罢,返程路上经过了大芬村,友人提议进去走走看看,遂落车。
大芬,世界著名的廉价油画村。以前看过纪录片,这里供应了全球最主要的装饰用油画。整整30年前——香港画商租用了这里的房屋雇佣学生和画匠绘制装饰画,把油画带进了这里。之后,故事可能特别但也不特别——这里供应了全球绝大多数装饰用油画。纪录片里,熟练的画匠可以用很短的时间临摹出一幅世界名作,也许是蒙娜丽莎,或者是日出,当然也可能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纪录片用历史性宏大的视角告诉我们,97金融危机后大芬开始出口转内销,之后成为了地方政府扶持的产业集群,现在则正在艰难地从模仿、量产向原创、产销一体转型。
可是,历史性的宏大视角,并不太会告诉你,一个个鲜活的人。
也许因为时已入夜,画廊们陆续打烊,还开着门的,也不太能见到光顾的客人。画匠们有的坐在椅子上刷抖音打荣耀,有的陪家人看着电视,也有些稚嫩的学徒还在奋笔作画。与“转型”格格不入的,是近乎刻在招牌上的“批发”和“量大从优”,还有库房里叠得像放大了的赌场筹码的画作。很巧,正在盘点库存的伙计,确实有着叠码仔般的面庞。有的门店招牌上写着画家的出身——大多也是名校,央美、国美、广美,一应俱全。艺术家大约还是有着特别的脾性,这些名校出身的画家的画廊,夜晚大多已经熄灭了灯光,留给陌生人的只有路灯下闪着金属光泽的锁头,和紧闭的门窗。
客家村落里,有许多狭长的小巷,在夜色下显得深邃漫长。
走道的宽阔处,也被摆上了画架和展示架。一个学徒正在努力地模仿蒙德里安的格子。我认得的画作不多,所幸这里临摹的大多是传世经典,即使是我这样一个对艺术知之甚少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们正在模仿的作品。红黄蓝黑灰,因为笔触的厚度,被赋予了灵魂的深度。
我只是个过客,注目在这幅画的时间可能不会超过十秒。学徒抬起了头,尚未成年的脸庞上没有太多表情,眼神刚好跟我有个碰撞。
那样陌生的感觉,是在疑惑为什么夜晚还有人造访,还是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看这幅画作呢?
但即使以我贫乏的艺术鉴赏能力也能看出,这幅画的笔触,甚至在“形似”上都还远远不足,神似就更是千差万别。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学徒,在临摹的道路上,也许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吧。批发品,形似也依然是重要的。
但是那一刻,我想起了庄文强的《无双》里,职业画家经纪人的一句话: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梵高,其他的没有价值。
凑巧,留学在伊利诺伊,芝加哥美术馆自然是重要的地方,也碰巧那里收藏着蒙德里安的作品。我对照片的兴趣多过画作,所以如果学徒模仿的作品是其他人的作品,也许我可能就只是路过然后忘记,但世事似乎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的。
大家都只是做个生意,养家糊口罢了。产业转型,到底是自然的故事,还是精细打造的造物呢?
伟大的艺术家,总是特立独行的,虽然他们并不会每一个都割下自己的耳朵,或者画起汤罐头。
我没有接触过什么伟大的画家,并不知道画家们在聚光灯和故事以外的模样——但是这些鲜活的、烟火气十足的、温暖和平凡的人,却映照出一个疑问:
就好像那道仙庙烧鸡,如果挂起了米其林三星的招贴,大家正襟危坐优雅地举起了手中的勃艮第示意,然后在侍应生恰到好处的职业笑容里下刀叉精致地咀嚼——那它还是那道仙庙烧鸡吗?
谁知道呢,没准是下一个布雷斯鸡?
嘻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