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0年前的汀上白沙

一

公元676年春，诗人张若虚伫立江畔，月色如洗，春江泛平，往事夹杂着情感涌来，一泼墨，便是字字珠玑的《春江花月夜》。全诗有“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哲思，也有“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的空灵，誉满全唐，堪称“诗中之诗”。

公元2016年冬，南方城市的寒冷异于常年。月色依旧，但钢筋水泥掩映下的枯枝败叶在阳光下依旧毫无生气。岁末的鸟鸣格外绕耳，仿佛欢庆着新年的到来，又仿佛留恋平凡的过往。即使雾霾让仰望星空成为一种奢侈，但江月依旧年年相似，只是汀上白沙确实看不见了。

1400年前汀上白沙在月色下披着纱衣，模糊了诗人的视觉，却依旧流淌在文字间，以一种近乎可视的方式填充着读者的想象；1400年后，汀上白沙消逝在时空里，悄无声息。

二

路汀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狂风一会儿裹挟着树叶愤怒地敲打着窗户，一会儿又卷起漫天的树叶起舞，遮蔽阳光。仿佛在提醒着他某件事，某个人。

冬天到来，刚刚开过的桂花转眼就萧瑟不堪，连桂花香都好似飘进了另一个平行的时空。但路汀依旧作息规律，每天早上八点离开宿舍，晚上十点回来。路汀偶尔也会悔恨曾经堕落浪费时光，悔恨自己不曾拥有支撑梦想的自律。可就像野兽不会被驯化，路汀心里的棱角也还没有磨平。

自律的生活是平淡的，甚至无聊。可对于大多数平凡人来说，这是追逐未来的唯一方法。只有自律，才能在夜晚安然入睡；也只有自律，才能在清晨充满希望地醒来。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确定，就像天气预报不会说明天百分之百会下雨或者不下雨，可只要说了有下雨的概率，衣服被子就不能晒在外面。求知就是让确定的事越来越多，不确定的事越来越少。

可时光依旧，不管路汀以何种姿态面对生活，时间流逝的速度都不曾改变。这也意味着，在同样的时空里他会错过很多很多。直到风卷残叶，敲打着玻璃。他朝天上看了看，日影西斜，布满灰尘的窗户可以阻隔狂风骤雨，却挡不住七彩的阳光。顺着光线望去，是炫人的耀眼，是夺目的白沙，是笑容，是馈赠。

然后他拉低视线，移过人行道时，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白晓沙。

三

白晓沙抱着一摞书，依旧那么的羞涩和倔强，此刻恰如一朵海棠花，被吹得七零八落。路汀几乎本能性地冲下楼梯，气喘吁吁地跑到白晓沙面前，彼此愣怔了几秒，然后打招呼。

路汀说自己刚好回宿舍，这么多书也不好搬，还是我来吧。说完就让白晓沙放下，自己再搬起来。

“不轻啊，想不到你力气这么大”，路汀孩子似地开着玩笑。

女生宿舍很近，没走几步就到了。路汀看着门口的警示牌“女生宿舍，男生勿进”，有一种到了海关关口没带护照的无奈与愤懑。白晓沙顿了顿脚，嘟着嘴说“就到这吧，反正你也进不去了，我就住二楼，没什么大问题。”路汀抿着嘴点了点头，小心地把书放下，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回图书馆。

刚走两步就被白晓沙叫住，“你不是说回宿舍吗？你们宿舍在这边啊。”白晓沙边说边用手指了指方向。路汀尴尬地笑了笑，“刚睡醒，脑子还糊涂呢”。

几个月之后，路汀再次遇见白晓沙时，双方都未曾停下脚步，只是礼貌性地打了打招呼，继续向不同的方向前进。见面时的波澜不惊，却激起了路汀内心的汹涌。他清楚记得那次相遇的每一个细节：白晓沙从竹林小道穿出，棕色的毛衣外套，眯着眼睛打量着他，想必是最近躺床上玩手机玩多了，眼镜度数又加深了。当然也有可能自己又变丑了，人家都不认识了。路汀脸上礼貌性的微笑，白晓沙的匆忙和疑虑，就这样擦肩而过，平淡得如同陌生人的相遇。

路汀时常会想，如果自己那次没有按照白晓沙指的方向回宿舍，而是勇敢地跟她说我是为了你才下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曾经固执地认为，两个人的名字暗含天机——汀上白沙，终究不可分离的。可或许他忘了，那是1400年前的寓言。“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样的美好早就被历史的车轮轧过，消散在无情的时光里。

四

1400年来，有一些东西是没变的，人们依旧执着于理想、爱情、家庭，依旧为了功名利禄而奋斗，依旧向往浪漫与自由。可也有很多很多改变了，没有好与不好，只有适合与不适合。

有些人带着1400年前的风骨生在了今天，被排斥，被压抑。然后他努力去接受这个世界，希望自己也被接受，而不是被改变。时代更迭，而我们何其所幸，生活在这个不幸的时代。

有多少美好遗落在过往，就有多少发生在今天。1400年来，何处春江无月明，何人春半不还家。

有多少悲剧隐藏在角落里，就有多少哀鸣回荡在阳光下。1400年来，几人乘月而归，几树落月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