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那年,母亲还是会时不时地发作,不过已经在我们心理承受的范围内了。
不能接受的是哥哥的女朋友。我想,哥哥的女朋友对母亲的确没有忍受的义务。因为母亲掺和的缘故以及母亲病态的显露,哥哥和他的女朋友最终不了了之。
这件事对哥哥的打击非常大。哥哥从那时起走上了一条漫长的叛逆之路。哥哥对母亲的反抗远远超出了我的沉默的倔犟,因之付出的代价也格外沉重。
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到了父亲从单位分得的楼房里。
父亲不肯再在老家住下去。祖母的被迫送走,母亲的尽人皆知的发作,想来这些都是父亲不能承受的重压。这一次,母亲难得的没有反抗。
我还记得搬家的那一天,洛之和洛之的父亲过来帮忙。那时候洛之已经在一家重点小学当老师了。
不能不提的是洛之的父亲。那个善良的男人在母亲生病发作期间不仅没有嫌弃母亲,并且几乎每天都会到家里来陪伴一下我们,尤其陪伴一下父亲。我想他给了父亲很多心灵的宽慰。
洛之的父亲在洛之母亲去世后曾经两度再婚,都以离婚收场。后来他独自把洛之带大。洛之安稳的将来让他欣慰的同时,他再次萌发了寻找伴侣的念头。只是寻找了很多年都没有结果。
再后来,洛之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对父亲的寂寞却没有足够的体贴和重视。
在我的父亲去世那一年,洛之的父亲也陷入深度忧郁症之中。
听说那时候,洛之的父亲对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这钟是不是停了?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啊。
孤独寂寞的洛之父亲被钟摆的滴答声缠住,那种单调无情的声音像一条细细的金属丝线一点点勒紧他的呼吸。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家门前用一根麻绳停摆了时间。
很多年后,与洛之共饮,酒到半酣,洛之说起他父亲,止不住痛放悲声。年少时父亲不断再婚离婚的阴影让长大后的洛之一直都不赞成父亲再婚。
有我给你养老送终就好了,何必再去找个老伴。洛之一定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不能气定神闲地忍受周围的人对一心想找一个女人做伴的父亲的嘲笑。
想来洛之并不曾真正懂得他父亲凄苦荒凉的内心。或者洛之即使清楚也选择了逃避。那个寂寞了几十年的男人终于耐不住寂寞去寻找洛之的母亲了。
即使现在,我的脑海里也会常常想起那一高一矮随行的身影,那是年少的洛之和他鳏居的父亲。他们一同走过那么多清苦的日子。为了洛之,他的父亲放弃了多少也只有他父亲自己知道吧。
可是,又换回了什么呢?
我想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答案。我把它叫做洛之父亲的命运。
父母子女,爱情亲情,是可以互相代替的吗?
即使父母子女,彼此真正了解内心所思所想所需的,究竟有几个呢?
人真的那么孤单吗?孤单到即使最亲的亲人即使曾经相依为命的人就在眼前就在手边,也宁愿自己杀死自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悲剧一直在上演。
我曾经以为向前走不回头是一种思想上的果敢。其实不是。
人生是需要回味的。真正的勇敢首先是面对自己,曾经的自己。只有面对,才会超越。就像对于命运,避无可避的时候,无畏地挺胸而上是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人生态度。
我想高四那年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完全懵懂无知的小孩了。几个月的人世历练,让我懂得了人情冷暖。
对于母亲,我越来越可以容忍她的发作。我想母亲性格如此,或许她也无力自控,没有人喜欢疯魔。无论如何,我知道母亲都是在尽她最大的能力爱我。
只是,这些还不够。还不够让我从自我的桎梏中走出来。
我想那些年茫然的我一直在寻求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一种安宁,内心的安宁,这种安宁可以让我从泥足深陷的纷乱芜杂的悲欢尘世中解脱。
现在想,所有人生的经历都是珍贵的赐予。
其实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它一直在耐心地催生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翅膀。
高四那年冬天,一个非常普通的上午,我当时的同桌,也是复读生的一个女孩,忽然被通知,她年仅17岁的正在读高二的弟弟在睡梦中离去了。
我永远记得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六神无主蓦然呆滞的模样,那种被死亡蓦然笼罩的呆滞。亲爱的人的死去,也会让我们的灵魂跟着死去一回吧。
何况是那样年轻鲜活的生命,那样难以置信的猝不及防。
前一晚她还给了弟弟一个苹果。她弟弟同宿舍的同学说,她弟弟那一晚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谈笑风生,像所有过去的普通夜晚一样。
不过,第二天早晨却不一样了。那是个黑色的早晨。没有人可以再叫醒她的弟弟了。
同桌匆匆忙忙地回去送弟弟最后一程。我的心情也跟着直下深渊。
生命真的这么脆弱飘忽吗?我见过一面那个17岁的男孩,高高大大,青春阳光。他有一副歌唱家的动人嗓音,他们家是音乐世家。
同桌回来后断断续续地说起过往。原来她父亲也是这个病走的,也是安安静静地在某一个晚上睡了过去,永不再醒。
之前我并不知道同桌父亲去世的事情。原来每一张平静的面孔下面都隐藏着暗自汹涌的悲欢故事。
我想象着同桌的母亲,那位哀伤的母亲,要怎样从这悲苦的命运中走出。
可是生活的脚步还在继续,风雨无阻。
她的母亲不可以消沉,她还有孩子需要照顾,还有女儿要考大学。她只能和着血吞下所有的苦难向前走。多么坚韧的女人啊!
我想,只有我们的目光从自己的狭小天地转移出去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我们并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相形之下,我其实多么幸运。
我记得那天晚上母亲又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惯常的发作。我忽然觉得,母亲还能发作多好,她还好好地活着,还可以照顾我的衣食起居,我还可以叫她妈妈。
就让母亲发泄吧,只要她可以最终从自我捆绑的情绪中走出来。
也是那天,我一边吃着晚饭一边从门缝的缝隙中偷看母亲正在看的电视连续剧。我记得很清楚,那部连续剧是巴西的《石人圈》。
那天里面正好演到一位饱经风霜的父亲在安慰年少脆弱的女儿,他说,孩子,没关系的,都会过去的,你要学着,对一切都投以微笑。
对一切都投以微笑。
我忽然被这句话击中。一种通透的光芒照亮了我身边的一切。
我想这是我一直寻找的一句话。我记得我在那一刻心境豁然开朗,仿佛一直淤塞的江河忽然畅通,江浪在我心中滔滔奔涌着无限生机。
是的,对一切都投以微笑。
所有迎面而来的都是为了证明我们的存在。这种存在的感知其实多么珍贵。
无论怎样的人生境遇,都是仅此一次的人世风景。微笑着面对一切,不卑不亢,即使命运艰难,抬起头,把命运踩在脚下,而不是被它牵控。我喜欢这样的淡然镇定。
我想我的人生是被这两句话改变的:
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它让我学会对待自己。
对一切都投以微笑———它让我学会对待生活。
我一直觉得,生命中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方母亲为什么会那样发作,比方同桌的家庭里怎么会有那么邪恶的遗传疾病,比方人跟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同,比方我怎么会在一瞬间因为一句话蓦然醒悟,脱胎换骨。
其实现在回头看,对一切都投以微笑这句话,或许有些诗意,却更偏重于矫情。不过,这句话的的确确地不可思议地改变了少年时代的我。
如果说小戈送的那张纸板让我看到黑暗里的光芒,那么对一切都投以微笑的瞬间领悟则是一阵清风,吹散了我心头郁积多年的沉霾。
我的世界,我内心的世界从那时开始是一片爽爽朗朗的天空了。即使偶尔会有忧伤的云朵飘过,也会很快被微笑的心情吹散。
我想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成长的瓶颈。坚持着冲过去,我们会看到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几乎都停滞在沉重的生活的淤塞里。这句话,它带着我冲过了生命里的第一个瓶颈。
我想,我从懂得了这句话而开始真正长大。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好像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我从那时开始对所有我可以看到的人和事物微笑,甚至学着对命运微笑,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微笑。
我想命运对我终究是慈悲的。我四肢健全,家人平安,我甚至还有机会回来复读,改正我过去年少孟浪的错误。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过去的我只是深陷在命运的迷障里哀怨自苦,我不能接受我所面对的生活,徒劳地挣扎,无力地反抗。
我一直在追问为什么,一直在抱怨命运不公。我不知道命运它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强悍。
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与她握手言欢。它不过是一直想打倒我,它曾经胜利过,以后,不会了,它再也不会得逞了。即使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我已经懂得笑着接受它。
想来心境通则万境通。
高四那年,学习对我来说不再是负担,而是无穷的乐趣。我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我不知的一切,并以这种吸收和领悟作为快乐。
好学近乎知。我想我那时不是为了考上大学而学,我是为自己的无知而学。无论能不能考上大学,我都希望利用高四这一年,把自己缺失的知识补回来。
我想,写到这里,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结果是什么。
是的,命运,它向着我微笑了。
我不能不再次写到小戈。
我想每一个降临人世的生命都会有守护的天使。天使可以是父母,也可以是某个深爱你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小戈是我少年时代的天使。在父母都放弃我的时候,小戈一直都没有放弃。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在我身边,直到我张开翅膀,飞离他的视线。
高四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跟从前完全不同的女孩了。阳光呼啸着向我涌来,我不能不微笑着绽放,像春天的蓓蕾,骨裂一样绽放我所有蕴藏的青春的香气。
活泼开朗。我想我可以用这四个字形容高四的我。我贪婪而满足地挥霍着格外得来的高中生活,尽情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后一年的学生生涯。
我只是想尽我最大可能地拼搏一次。我不在乎结局。
恬淡忧伤?冷漠孤僻?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对每一位同学都很友好,跟四周的男孩子开心地说笑。在同学堆里,我是那么快活自如。我发现原来我并不是一个讷于言的人,我原来会说那么多俏皮话儿,我原来也会自己笑,并让身边的人跟着笑。
除了小戈。
那一年,已经参加工作的小戈因为工作单位离学校非常近,几乎每天都会到学校里来。他会在课间操的时候出现在教室门外,也会在下午放学的时候来到学校,甚至会在上晚自习的时候,他守候在教室门外。
我还记得那些晚自习的时候,低头看书的我,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我,抬头寻找,就会看到窗户外急急躲开的小戈。
眼睛和眼睛是可以说话的。我不记得是谁这样说过了。我相信。
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些同小戈对视的瞬间,那些长久凝视对望的瞬间。
那些时候,时光停驻,山河消隐,人声褪去,只有小戈,只有小戈在我眼里。他那么近,那么温暖,近到我可以呼吸到他的呼吸,温暖到我可以像冰雪一样自在地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只是轻轻移开目光后,一切美丽的心情又一路迤逦着薄雾般散去。
有很多年,我一直沉浸在这种薄雾般消散的目光里,无法向前。
小戈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事。小戈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什么。
那时候我还没有自信到以为跟小戈心有灵犀。我只是直觉,小戈喜欢我。他是为我而来。
我想曾经我一直在等小戈告诉我,他喜欢我。
我想等一个矜持的少年会为爱放下自尊,即使我做不到,我希望小戈可以做到。
只是整个少年时代,我始终没有等到小戈的表白。
高考前的几个月,每天晚上,都是小戈骑着摩托车远远地跟在我身后护送我回家。而我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辆总是跟在我身后的摩托车突然冲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一只手臂。
而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后来才想起夜色中那张纯净的含笑的脸,很像小戈。
哥哥一直不相信小戈会喜欢我。他总是无情地打击我,那么帅的一个男孩怎么会看上你呢?哥哥取笑我的自作多情。
直到很多年后小戈亲口说出真相。哥哥听说后难以置信的表情,让我有落泪的冲动。这个世上,除了桔子,只有哥哥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小戈。
是啊,那么帅又那么矜持冷漠的一个男孩怎么就会喜欢我呢?我也自问。
没有答案。就像人生的种种际遇。
只能说,我跟小戈遇到了,在最美的年华里,我们的命运曾经深深地交织在一起。
那些年,我一直都远远地不错眼珠地看着小戈,只是看着。
我想那时的小戈是懂我的。他一直在很近的远处含笑看着我,守护着我,他没有走进我的世界打扰我的宁静。他用他的远离成就了我。我还记得我在高四时为小戈写的一首诗:《思念》
祈望 能停驻漂泊
在月光如水之夜
与你 面对度过
可 流浪的心
向往远方的 海和沙漠
就让你的名字伴我
在我 最孤独的时刻
我不会在乎
是否真的 已经错过
我不会在乎/是否真的/已经错过。
呵,那时的我,怎么会知道,今生错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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