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四年前到那座血狱的时候。那时的风景已经记不真切了,只在记忆里留存的,是风里落尽了的红樱和灼成鱼干也似的枯木。不经意间,我就已经在把真金白银统统炼成废铁的军营“大熔炉”里度过了这么些年。
记得那年,隔壁五班的班长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三十来岁的麻瓜。第一天的时候,我家班长垒哥玩儿了一手灵巧的失踪,所以最后是他在班房里接的我。只是到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他那时候的声音了,只在印象里怀着那是个爽朗的男声。倒不是我年纪见老就记不得他的声音了,只是从那天以后他就毫无缘由地、长长久久地沙哑了,我如今也就只能记得他操着口音又失声的普通话了。
可笑的是,那时候并没人知道。
那大概只是这个世界给我们的最后一个善意的忠告。
那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也将同他一样失去很多东西——不只是声音。
当我想起这个忠告的时候,当我想起师兄他从2013年8月31日失声一事的时候,时间已经满怀恶意地在我身上碾过了好几个年轮。当我明白那是个忠告的时候,却已经时过境迁得连忠告都变成了一语成谶。
那时少年未觉回雪风暖,待回首,曾经青衫业已黯淡。
风从广指芒果林间穿过,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未名声响。在我听来,那大概是广州九月生涩微温的风还在我身边啜泣着回旋往复。
山总永寂梦憔悴,松风犹似唤君归。
可我早已经没有地方能容我回得去了。
身体什么地方都可以埋得下,灵魂却在莫大的天下找不到容栖一夜的处所。
大概是陵墓大而天下小吧。
所以每到这时我总能想起,在十六岁那年夏天,那个喜欢着阎魔爱的少女同我说的,“我信仰有朝一日我沦落到无处可去,仍有一处避风港容我肆意停靠,那就是你和我现在所种植下的这份情谊”。
虽然那已经成了被证伪的谎言。可是我渐渐也开始期盼起她口中那种终究不知道是不是能在这种世界上得以存在的港湾。
我常常不知道我在世界上还剩下什么。
是千疮百孔、日渐僵硬的心;只能让人觉察到疼痛和悲伤的人生;破落不堪、白骨淋漓的悲愿;还是《奈落之花》里唱的“奔跑吧,尽力奔跑吧,逃离这场过于悲痛的宿命”。
あなたは奈落の花じゃない、そんな場所で、咲かないで咲かないで
这大概算是这首歌里我最喜欢的一句。“你并非是扎根于奈落的花,别在那阴暗的国度,一度度绽放”。
在这种连张开口用力呼吸空气的余裕都没有的故事里,我居然还能有余力在唯一的周日里说起时间、人生、世界这样的东西究竟有多沉重。不由得不让我自夸一分这颗犹未全然冷却僵硬的心。
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日子呢。在那些天里,我所有的过错都能被原宥,所有的悲愿都得以实现,人生开始变得没有地图、而我得以浅尝所谓自由,世界开始网开一面恩赐也似地对我温柔以待,什么时候我能觉得“啊,活着真好”、能对这个世界有所感动、对神明也开始敬畏呢?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魔都是游荡在世间无可依凭的孤儿,所有的神明都是书写胜利者历史的杀戮天使。
如此一想,很多无可解释的事情忽然变得豁然开朗。
我想起上课的时候,老师说我们要改变思想,不能再学着去问为什么。因为这里的很多事情不是为什么可以解释的,这座帝国战争机器里唯一能假意解答你疑惑的只有一句“因为是这样规定的”。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听明白了讲台上那个穿着绿色制服的男人的意思。
我想我是明白的。他是想告诉我们。这里很多事情都是错的。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对的。可是有时候,错了你也必须做,这就是所谓的强权或者权威。规定就是帝国的强权,错了也得永远继续下去就是所谓的权威。
这就是知错而错的意思吧。就像是你认定了一个人,你无可违逆地遵从一个人,就算他是男的你也得上,所谓知男而上吧。
对了。四年前那个永劫之日的事情还有一个坑没填。
那天该接我入狱的班长垒哥不在。
后来他走了之后我在信里问过他,他的回答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来带新训,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们”。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那个总是笑着的麻瓜一样的男人,他脸上不知何故刻画着的永远的笑容在那一刻沉寂了。
是啊。他没办法面对我们。
他不知道是该告诉我们真相还是继续给我们描绘并不存在的未来。他知道了悲伤和绝望,却不知道该怎么知会我们这些步了后尘的学弟。
因为就算开口道出这座血狱的地图,那也始终是一个没有出口只来无归的迷宫。就算坦言这个世界的一切,也不会有任何人为此得到救赎和宽恕。因为在个人意志之上,还存在着家庭的封建余威和来自帝国的强权。
可是假如不告诉我们,随波逐流地讲着世界和平的大话,难免在日后我们惊觉之时再在疼痛之上多加一份寂寞。
所以这么多年,我也不愿意去带新训。
那根本就不是他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而是“我根本无法面对你们”。
所以在那个永劫之日里,他没有来看我们一生最后的笑容,而是狼狈地逃走了。逃到一个看不到真正的笑容的地方,毫不做作地继续他强自伪装出的虚假的笑。
是啊。我想他要是看到了我那天的笑容,大概他脸上毫不做作地表情将瞬间坍塌吧——甚至看到他人设崩坏我都不会觉得惊奇。
我不知道那时候是如何来到了这个地方。
假如肯让我重来一次,我愿用十年寿命换一次彻头彻尾的救赎。
就算不能给我救赎,我也愿意用十年寿命换我回到那天。因为我现在无论如何也希望回到那天,回到那个永劫之日。
我希望,在那天,我不要袒露着愚蠢的笑容进到这里,我要嚎啕大哭着和我的人生作别,我要开一场属于我的一个人的追悼会。我希望那天垒哥看到我的时候,就算笑容坍塌也不至于人设崩坏。
那天,他一定能鼓起勇气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要恸哭着和所有的一切告别。十年寿命的代价也无所谓。因为就算不能得到灵魂的救赎,我也希望自己不要再憎恨自己,希望我能给我一个所有过错都予以原宥的宽恕。
我会永远记得那天。2013年8月30日。
因为从那天开始,此去已无少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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