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空气像是湿淋淋的狗舌头,把人舔了一遍又一遍。
我坐在摆满实验仪器的教室里不安地挪动着被汗水濡湿的屁股,以摆脱皮肤紧贴在凳子上的不适感。年轻的教授在讲台上一边切换着幻灯片一边讲着半冷不热的笑话,讲完后竟有半分钟的冷场,在这安静而呆滞的空当里我听见吊在头顶的风扇吱吱吱地转个不停,随后又被一声哈欠给打断了。
我坐在桌子这一头,悄悄拿起杨氏模量实验中的望远镜透过宽大的窗户向隔壁楼的同学望去,他们的脸在镜像里一览无遗,倔强的胡茬和冒出来没多久的痘痘清清楚楚。我的目光随着镜片慢慢移动,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形目光的所及之处,没人知道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正在偷偷地观察着他们。
我慢慢扭动螺母调节好目镜和物镜的焦距,好让画面更加清晰。在扭动螺母的时候我想起爷爷的那个破旧的只能收到两三个电台的收音机,虽然不能收到一天到晚都唱歌的音乐频道,但小时候的我还是玩得不亦乐乎,每当我把它举起来冲着天扭着旋钮收台的时候总会想象自己是失落在人间的外星孤儿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频段,一旦找到我就会被从天而降的巨大飞碟接回那个不用上学整天吃喝玩乐的美丽星球。那时候我的邻居小伙伴的梦想是能有一件隐身衣,穿上了天天去商店吃棒冰不给钱,而我的梦想则是快点找到正确的电磁波,好让自己早日回归母星。我天天拿着收音机鼓捣,只要听见里面传出沙哑的播音声,就会兴奋上半天。后来科幻电影看多了就发现那帮孙子长得难看不说还不分公母,这让早早迷恋上前座马尾女孩的我大失所望,以后再也不想当外星人了。
此时镜头的后面有两个人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还有一个人拿课本挡起来看一本乏味的小说,我的目光向前,整个教室里一片萧条,人人低头纳闷,无精打采,俨然我们这一帮子人坐到了另一个教室的样子,没有一点意思。无趣的我正要把望远镜收回,一瀑黑发却姗姗地走入了镜头,那是一张白皙滑嫩的鹅蛋脸,点缀着恰到好处的淡粉色的嘴巴和娇小直挺的鼻梁,她微侧着身,我看不到她眼睛的正面,只看到一对长睫毛像可可西里的羚羊般灵气十足地眨动。一瞬间我竟出乎意料地屏住了呼吸,我紧紧地盯着那个穿着白色衬衣的长发飘飘的迷人身影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我的心里如同灌满了碧蓝的湖水正荡漾着无边无际的水波,湖边妖姿媚态的白衣女子认真地梳洗长发,偶尔投来的一两眼让人像触电般战栗。这撩人的模样让我如同找到外星电波般兴奋不已,我仔细观赏怕她稍纵即逝,但很快我就被物理教授的一声怒喝给拉回到了一楼之隔的现实之中。
那天的实验我做得乱七八糟,砝码被放错了好几次,光杠杆跑哪里去了也找不到,一堆错误的数据和一下午的心不在焉彻底让我的实验泡汤,我恬着脸求放过,教授大手一挥让我改日重来。
下课要走的时候,我看到墙壁上托马斯·杨的大幅照片,他深邃的目光蕴含着淡淡的情愫,嘴角扬起一个高傲的弧度古老巫师般朝我似笑非笑。
我把实验报告册胡乱塞进书包,再向对面看去,下课的铃声悠扬欢快,人们纷纷向门外走去,长发女孩不见踪影,我心里怅然若失,如同目击飞碟来临却再一次被抛弃的孤儿,顿觉世道沧桑,人事无常,所有美好都只是惊鸿一瞥,不可触及。
我知道我所在的这栋楼与她所在的那栋楼同是实验楼,来上课的人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除非和心术不正的我一样也要回来重新做实验,否则就不会有交集的可能。我从楼梯上飞快地挤下来,一路狂奔到对面教室,看着刚才还坐满着人的教室变得空寂无声,下午的烂漫阳光从窗户里泼进来,大理石地板上一片波光粼粼,温暖昏黄。我走到刚才女孩站着的地方,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好久才离开。
自此我不学无术的我又有了一项新的活动,那就是在校园里追逐长发飘飘的女孩。
持续的高温脱去了女孩们的牛仔裤,四处走动的白晃晃的大腿让空气变得像暗流涌动的大海一般骚动。一年里的春天肯定有两次,一次在万物欢欣,花儿熙熙攘攘,另一次在女孩们裙裾随风飘动,性感而又迷离。
我目光炽热地追赶在每一个长发女孩的身后,想找到那个让我在一瞬间就屏住呼吸的女孩,她透过望远镜传来神秘的电磁波至今还在我的血液里流动,如同我苦苦追寻的飞碟,让人死疼死疼地想念。
我第二次去做杨氏模量实验的时候,托马斯·杨的笑容依然不明所以,我拿起支架上的望远镜,但对面教室空无一人,我愣了一会儿之后把实验仪器安装好,开始做实验,这次没出任何差错。
一整个夏天,我都在追逐中度过,室友们以为我魔怔了,纷纷来开导我说,找不到女朋友也不能见女的就撵,这找女朋友既要死缠烂打也要欲擒故纵,你这样每天见女的就撵而且还不分种类,人家还以为你神经病呢!我无心解释,只低头说是,室友们确认我春心泛滥,思春地厉害,于是集体出动拖关系找人给我牵红线。我一直没有跟善良的他们道明情况,若是他们知道了我思着一段让人匪夷所思的春的话,那肯定又要来开导我,把我的春心扼杀在孤独的单相思里。
室友们长久在江湖混迹,我吃饭都比不过人家吃盐巴,他们坚信这个时代的爱情已被金钱垄断,露腿的不一定好看,好看的不一定贞洁,没有套路不得人心,得了人心还得被出卖。我的春心萌动在他们眼里肯定比二次元世界的杀马特更加异类,于是我选择了悄然独行,在顾及他们情绪不让他们太操劳的前提下跑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看遍了校园里所有露腿的或不露腿的女生。但这个学校实在太大,女生实在太多,再加上每个人都是自由分子,不可能一直待在原地等我去找她,也许我寻寻觅觅的时候,她却在阴差阳错的躲躲藏藏。
我的寻觅之路最终在夏天结束的时候以无果告终,这中间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女孩们一走出校门就如游入大海的鱼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我熬过暑假打算卷土重来的时候秋天就来了。
这座城市的秋天清冽寒冷,女孩们早已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再也不会有人穿着小圆领的白衬衣,一瀑黑发地游弋在校园里。而那个给我传递电磁波的女生肯定也像其他人一样穿着一天天臃肿起来,我却至今只见过她单薄的白色身影,这样一来我就算与她擦肩而过也有可能认不出她,说不定这些日子里我不知道多少次与她擦肩而过却没有认出来,想到这里我一阵难过。世界很大却也很小,看见她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在我镜片后面的一小片视野里,找不到她的时候世界却又遥不可及,如同每一寸土地都像大海般浩瀚无边。
开学没几天我的实验课也结束了,我趁着没课,再次走进托马斯·杨的实验室,对面的教室依然空空荡荡,我转身面对着这个伟大的物理学家的照片,他开创这个实验的时候肯定反复做过许多次,不知道他有没有通过望远镜看到过令人怦然心动的景象呢?我在窗户前目光向下看着楼前绿得像一汪湖水的草地,人们三三两两的从楼前经过,各自去往要去的地方。我呆坐着竟觉得自己毫无方向,无果的追寻让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索然无味的,秋天悄然到来,我却错过了整整一个夏天。
我就这样呆坐着直到阳光再次斜照进教室,细微的灰尘在辉煌的光线里漂浮,托马斯又扬起了骄傲的嘴角,这时我才看清原来他的笑容里隐藏着一种淡淡的无奈。突然我看见对面的门好像打开了,我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开门的是一个黑发披肩的女生,她缓缓走到第一个座位前坐下来,放下手中的东西,递给我一个单薄的侧影。蓦然我感觉这个侧影是如此的熟悉,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一下子扑进我的心里。我拔腿冲出教室,向对面跑去。
仅仅一楼之隔,我却感觉跑了好久,当我气喘吁吁地推开对面教室的门,我却看到了最令我心灰意冷的也最让我窘迫不安的一幕。我看到,刚才出现在我视野里的女生此时正站在讲台上,她的领口别着微型麦克风,手指着写满东西的黑板,台下是正在听课的学生。我的突然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诧异地看着我,像是在打量一个不速之客。长发女生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说:同学,你有事吗?我看着那幅让我朝思暮想的面孔,结结巴巴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如此真切又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她,那鼻梁依然挺直,那唇角翘起的角度依然恰到好处,那双长长睫毛的眼睛依然灵动不已,但我却永远失去了追逐她的任何可能!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夺路而逃,我听见背后哄堂大笑,我不知道那个年轻的女老师有没有笑,但此时的我是如此的悲伤和狼狈。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用了比一个夏天还多的时间都没有找到过她,因为我的寻找范围从来都是这个学校的女生却没想过她是一位老师。
我的一场艰苦卓绝的暗恋就这样以这种奇葩的方式结束了,我又想起托马斯那并不明朗的笑容,似是一直都在苦笑我却一直都不懂。我不知道那个漂亮的女老师在回去之后会不会想到冲进她教室的莽撞男生曾无比炽热地喜欢过她,她会不会想到有一个人仅仅因为在望远镜里看了她一眼就为此而苦苦寻找了一个夏天?
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将把这个夏天悄悄收藏,我模糊的暧昧的不明不朗的爱情,如托马斯脸上的苦笑一般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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