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学前五六岁的时候,我很喜欢坐父亲撑的船去凉水口,去桑植县城,甚至有时候去大庸!有时候船返程时不会直接到澧水东源的最上端的一个码头一一我的老家龙潭坪泉坪码头,而是帮着澧水西源或北源的上游码头捎带货物,沿绿水河逆水上行去两河口陈家河,或沿源河上行去芭茅溪五道水。故随船而行,我很小的时候几乎就走遍了桑植境内的澧水上游。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桑植境内的交通还极不便利。特别是内半县,陆路运输是靠古官道的肩挑背扛;而主要的大宗货物的运输则是走水路船运。那个时候乡镇叫公社,村叫大队,组叫生产队。我的老家在泉坪,门口乃澧水东源最上端的一个码头,是与鄂西相邻的两个公社一一龙潭坪和苦竹坪(现在已经合为一个镇了)一一的共用船运码头。我父亲是苦竹坪公社陈家垭大队的船运牵头人,也是整个凉水口区航运站的航运能手。父亲曾经对我说,他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带我坐船下城。在我的印象里,只要父亲带领船队装好货物准备开船下行,我就会乘人不备跳上去跟船了;而父亲也往往会任凭我随船而行。
父亲的船带着我走出了闭塞的山村,让我看到了山村之外的世界;也让我以童稚的眼睛,留下了过去澧水船夫们生活的印痕。
从泉坪码头出发,澧水一路曲折,穿峡过谷,在一个叫马井坎的地方与从东南四方溪一条较大的溪流汇合。再在彭家坝与从五道水流下的源河合流,渐成浩荡之势。
船到凉水口,是要停靠的,因为父亲的船队属这个航运站管理。整个区航运站有一百多条船,父亲的船与区航站下行船只汇合后,往往是一二十条船同时下行,那场面对儿时的我来说是颇为震撼的!为了下行船只的协调航行,领头船的驾船人便会吆喝起来,喊起下行号子:"哟呵哟,哟呵!伙计哟,哟呵!下长篙啦,哟呵!留神啦,哟呵!幺妹啦,哟呵!在家哟,哟呵!把你等啦,哟呵!哟呵哟,哟呵!走滩哟,哟呵!莫撞岩啦,哟呵!掌舵啦,哟呵!睁眼看啦,哟呵!顺水过呢,哟呵!"一人唱起,众人帮腔。调声悠长,声音粗犷豪放,穿透峡谷幽湾险壑急滩,既增添了船夫们的气力,调节了撑篙划桨的节奏,统一了航行的速度,又增添船行于澧水的船夫们单调生活的趣味。
船到两夹澜,汇合了澧水北源及西源之水:一条是由河口至陈家河而下的绿水河河水,即澧水北源之水;一条是由上洞街而下至廖家村再到两河口而汇合的澧水西源。澧水至此,水量增大,河面增宽,一路开山裂豁,极尽回旋。在快出峡谷口处,两山相夹,河面突然变狭,水中又有巨岩礁石相阻,水流湍急,多洄水旋涡!船行此处,真是极其凶险!此处行船,须装橹掌舵,摇桨控向,非驾船掌舵技术娴熟者不敢航行!父亲曾说,若是撑放排木,不稳行中流,陷入旋涡,排木往往会倒插入水,排毁人亡!
船出南岔,澧水终于从群山峡谷中冲了出来,河床变宽,水流已趋平缓。船队绵绵延延,荡桨而行,平水荡桨号子响起,"唉乃耶,哟哟呵;攒把劲,哟哟呵。城里耶,哟哟呵;把货交啰,哟哟呵。嫩姣娘啦,哟哟呵;把我等啦,哟呵呵!"号子吼起,激情随桨声荡漾,响遍两岸青山,绕过新旺塔,飘过羊公潭,一直传到澧水和酉水相汇的县城大码头!
父亲人很精明,又胆大,往往替整个船队在航管站办理卸货交接手续。由于驾驶技术过硬,又善于与人交际,因县城航运公司应大庸航管站的请求,父亲还会被派去往大庸运煤!将卸空的船顺水而下,经赤溪,过苦竹河,在覃垕钓鱼台下道尔大煤矿装船,就直驶大庸!澧水过桑植县城后,多水汇聚,水流量已大,下水行船,皆靠桨橹。返程时是空船上行,不会载货。
还有的时候,应两河口或陈家河供销社的请求,父亲还会带几只船上行送货。所以,即使过去了几十年,那两河口的两河相汇处能见到的一层层平行的浑圆的青山,以及上行到陈家河码头的绿水河两边高大粗壮古意苍苍的河柳,都还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船从县城返航时,是分两个阶段进行的。到凉水口,装运的是机械,一桶桶的煤油,一袋袋的盐,及各种布匹百货。再将区航站给龙潭坪和苦竹坪两个公社的供销社调度的货物装载上船,船便一直沿水上行,直到泉坪终点码头!
上行船主要是拉。每过一个平潭,便是急水滩头。船队湾在下水滩边,就一只只帮着拉纤。领头的拉主缆,协助的拉分缆,船尾还要一个撑篙掌方向的。这是非常艰苦的事情。拉纤人须顶烈日,抗河浪,攀礁石,披开芭茅和荆棘,一路奋勇向前!连接纤缆的皮带扣进肩肉,手指或脚掌被尖锐荆棘和岩角刮破,头脸和光着的身子被灼热的阳光晒成紫红色,但船要归港,货要到站,人要归家!于是拉纤号子响起来,"哎哟哎,嗨呀!滩水急,嗨呀!攒把劲呢,嗨呀!过二道拐呢,嗨呀!快到家呢,嗨呀!姑娘家咿,嗨呀!等你来哈,哟嗨!"
二十世纪八九年代后,乡镇公路过了凉水口,也到了苦竹坪龙潭坪,公路交通逐渐便捷,澧水航运就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现在,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昔日随父亲船行于澧水,不仅仅让我亲近于这一川澧水,更让我难忘父辈们为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坚毅和勇敢!今天,我走近澧水,虽然不必因为生计而船行澧水,但目睹浩浩之水,我在诸多变化中还能时时寻觅得出往日人事山川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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