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水乡
（一）
春天的黄昏
请你陪我到梦中的水乡
让挥动的手
在薄雾中飘荡
还是那弯弯的小路，还是那老渡口，还是那条在夜里梦里流淌的河流。三年了，记得上次回家，还是大四的寒假。而现在，故乡却似乎没有一点变化，亲切得像是我才刚刚离开。
也许，唯一变化的只有我的心情……
欸乃声打碎了我的思绪，在扑面的河风中，小船载着我缓缓向对岸靠去。
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但我还是看见了码头边熟悉的身影。是的，是英子，船头灯照着她头上那个红红的蝴蝶结，像一团燃烧的火苗，在我的眼前跳动不已。
我的心忽然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又痛又麻。
“阿豪，你终于回来了，路上还好吧？”
“挺好的……家里好吗？”
“都好……就是我们都担心你赶不回来。”
“怎么会？我们家这么重要的一件大事，我怎能不回来？”苦涩开始一点点漫上我的心头，“……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大舅子，要送你过门的。”
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前面带路的英子低低的声音：“阿豪……你别怪我……”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怎么会呢，英子……是我对不起你。”
英子再也没有说什么，回头抢过了我的包，“我帮你背吧。”
（二）
不要惊醒杨柳岸
那些缠绵的往事
化作一缕轻烟
已消失在远方
家里果然张灯结彩，一大堆亲朋进进出出。在樟河，婚嫁酒是村里一年到头最隆重的盛事，这一次，同样是大半个村子乡亲自告奋勇来义务帮忙。一大堆女人蹲在门口，嘻嘻哈哈地边聊家常边拔着鸡毛鸭毛、削着萝卜竽头什么。男人们则忙着糊对子、抬家具，垒锅安灶。
妈从灶间出来，看见我，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瘦多了……阿豪，还没吃东西吧？来，妈刚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酸菜炖牛肉。”
我大口地扒着碗里的饭，妈和英子坐在旁边，不时地给我夹菜。“阿爸呢？”
“到男方家吃谢媒酒去了，明天就回来。”
我这才想起，便放下筷子问英子，“英子……他是谁？”
英子脸微微一红，“南山村的，你不认识……来，阿豪，再喝碗汤。”
妈在一边插话：“小伙子人挺实在，长得方正，和英子倒也配。”大概又想起了过去的事，妈低头叹了口气，“妈就可惜你们两人没缘份啊。”
英子黯然地低下头，我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再次被无来由地触痛了……
（三）
暖暖的午后 闪过
一片片粉红的衣裳
谁也载不走
那扇古老的窗
英子是我的“娃娃”，出生不久，就被我妈抱回了家，从那天开始，她和我的关系就像一根缠绕不已的线团和线头，再也不能轻易分开。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玩闹，上山挖竹笋，下河摸螺蛳，捉迷藏，掏鸟蛋……偶尔，也会吵架，每一次总是我先把她打哭，然后妈再把我打哭。吵过一次后，两人赌气，英子会几天都不理睬我，但很快又忍不住，继续委委屈屈跟在后面，没多久又开心地把什么都忘了。
嘻嘻哈哈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我们都上了小学六年级。村里的老师知道我们俩的关系，像其他“娃娃”一样把位子安在一起。我们功课都很好，作文几乎轮流作班上的范文。那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她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对未来都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的。那一年的夏天和往年一样炎热，清澈的樟河成了我们这群一身光溜的小泥鳅们最大的乐园。我的泳技好得夸张，在水里追波逐浪，像一条自由的鱼。但英子却不像往日，只在河边浅水处拍着水，叫了几次都不敢往深水里游。我玩心大起，潜下去，带着她就往河中间划。英子害怕，抱着我的脖子大哭，挣扎，却不敢放手。一种异样的感觉就这样爬上我的心底，感受着怀中女孩柔软的身体，那一瞬间我竟舍不得将她放下。
回家后，英子的脸红红的，我以为她中暑了，妈却笑着摸我的头，“阿豪，英子长大了啊。”长大是什么样子？我似懂非懂地转过身，正看见英子又黑又亮的眼睛，水一样地望着我，我的心忽然怦怦直跳，不自觉转开了目光。
那个夏天，我在一种说不清是郁躁还是不安的感觉中度过。英子的眼睛，英子的笑总是不经意就从我面前滑过，甚至，梦里我都似乎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草叶香气。我因此变得坐卧不宁，心里像有一只毛毛虫时刻蠢蠢欲动。这使我变得痛苦和恼怒，我好像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与英子亲近，却又在表面上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故意地冷淡和漠视。但我知道，我的心里却又在偷偷地快乐着。
是啊，英子是我的“娃娃”，将来总有一天，我和她要成亲，要拜堂……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渴望着自己能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一个大人……
（四）
玲珑少年 在岸上
守候一生的时光
为何没能做个
你盼望的新娘？
夏天过去，我们升上了小学六年级，开始晚自习，学校是老祠堂改建的，在村外的小山坡上，离家有不短的一段夜路，荒凉破落，流传着许多鬼怪的故事。许多个回家的晚上，英子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近得几乎让我听到她的心跳声。终于，在某个下雨的夜晚，我握住了英子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在我的掌中微微颤抖着，却没有抽出来。
一路上风大雨狂，我们都没有说话，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那个晚上，我梦里看见了大红的花轿，英子坐在里面，一个晚上都对着我甜甜得笑。
此后一段时间，生活变得格外甜蜜和温馨。我和英子一起升上了镇上的白塔初中。朦朦胧胧中，我们都在渐渐地长大，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开始似懂非懂。因为镇上学校离家远，我买了辆单车，每天上学放学都带着英子。没人的时候，我会把车蹬得摇摇摆摆，让英子在后面紧紧拽着我的衣襟，揽着我的腰。
英子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在樟河边送给她一只红艳艳的蝴蝶结。英子侧过身，让我亲手给她扎上，夕阳照着她乌黑水滑的长发，和着鳞鳞的水波，那一瞬间我竟看呆了。
好久，我才傻乎乎地说，“英子，你真俊。”
英子回过头来，满足地看着我，“阿豪，你喜欢我吗？”
我没有回答，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中，夕阳是如此的美丽，我觉得我拥有了整个世界。
……
但世事终究无常。许多年后，我和英子的结局只验证了我们当初的天真。明天，英子就将坐着大红的花轿，而那个幸福的新郎，却不是我。人生的境遇，谁能说得清楚呢？
晚饭后，妈把我和英子叫到了里屋，她俯下身，从床底摸索了半天，然后掏出一个红漆剥落的小木盒。拆开层层的红绸布，里面赫然是一对银亮的手镯。
“英子，明天你就要离开樟河，离开这个家了，这几年，阿豪不在，你在家里里外外也受了不少苦，妈没什么东西好送的，这副手镯在我们林家也传了几代了，妈原指望你和阿豪成亲那天，亲手给你戴上……你和阿豪不能走在一起，妈一直觉得对不住你……现在看你能有一个好归宿，总算也了了一个心病。来，孩子，收下吧。”
英子捧着手镯，跪倒在妈的脚下，哭出了声，“妈，英子永远是你的女儿，永远是林家的人啊！”
妈一把拉起英子，抹了抹眼睛，“孩子，今天是好日子，不兴哭的。阿豪也好久没回来了，你陪他到处走走吧，你们俩……你们俩多叙叙旧吧。”
英子点点头，擦去泪水，和我一起推门而出。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熟悉的樟河边。河风依然，涛声依旧，许多年前的往事霎那间又回到了我的面前。
（五）
淡淡相思都写在脸上
沉沉离别背在肩上
泪水流过脸庞
所有的话现在还是没有讲
时光像流水，决定命运的中考终于在我和英子的期待中来临。但那时候，我们并没有想到，这恰恰成了我们分离最初的开始。
那天下午，班主任老师把我一个人叫到她的办公室，她递给我的是一式三张的推荐表，这一届全校保送市重点一中只有一个名额，幸运之神居然降临在我的头上。
走出办公室，阳光耀眼的很，我不由自主打了两个喷嚏。
英子当然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那个回家的路上，她快乐的比她自己上了一中还高兴。
“太好了，阿豪，上了一中，再考大学，你将是我们村的第一人呢。”
“早呢，英子……”我笑着，把自行车蹬的飞快，“对了，英子，你也马上要填报志愿了，想好了吗？”
“没有，我想填报师范，听说不要交学费。”英子犹豫地。
“不行，英子，我要你也报一中。”我有些霸道地，“你的成绩不比我差，而且上大学不是我们从小到大共同的梦想吗……”
“嗯，我再想想吧。”我听见后座上英子低低的声音，“阿豪，只要你不嫌弃，我上不上一中都没关系……总有一天，等我们都长大了，可以天天在一起……”
我回过头，看见英子红红的笑脸，比春花更加灿烂。
但我们想得都太乐观了，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重点高中的学费和住宿费不亚于天文数字。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在中考前昔，我快乐地尽情放松自己的同时，爸妈却背着我四处筹钱。这一切，英子都默默地看在眼里，然后，她就奇怪地落榜了，那成绩差得甚至连复读都已没有可能。我如果当时稍微留心一些，就应该会察觉出她的良苦用心。但遗憾的是我的粗心最终让我失去了挽回的机会。
去一中报名的那个上午，英子默默地帮我拎着行李。在渡口边，我们停住了，离愁在霎那间同时笼住了我们。
“阿豪……”
“嗯。”
“没什么，……到了一中你好好用功，别记挂家里，有事我给你写信好了。”
“好的，英子，你先回去吧，到了一中，我会给你写信的……帮我照顾好爸妈。”
“你放心。”
渡船来了，我心里怦怦直跳，我想告诉英子，对她说出她想听的那几个字，但我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
渡船越去越远，英子依然在渡口边向我挥着手，我看见了她头上那一点越来越小的蝴蝶结……
（六）
看那青山荡漾在水上
看那晚霞吻着夕阳
我用一生的爱去寻找那一个家
今夜你在何方
那年我十六岁，成了延平一中高中部的新生。作为市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这里的学习气氛紧张得近于苛刻。四面八方的尖子生云集在这里，一切都从头开始，谁的头顶都没了昔日的光环。第一次入学模拟考，我的成绩排在了班级的倒数几位，老师按成绩排位，于是我一个人坐在了最后一桌。我一向好胜心强，潜意识里更觉得周围都在有意无意地孤立着我，也许正是这种感觉，直接造成了后面许多事情的发生。
每到月末，爸就会挑着一担大米，带着一毛两毛皱成一团的菜金，送到我的宿舍，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就走，说不能误了渡轮的航班，其实却是舍不得在食堂吃一顿午餐。英子则几乎每周都会给我来信，说家里一切都好，要我不要挂念，好好学习。说大白兔又下了一窝新崽，毛茸茸的可爱极了。说村里要铺马路了。说今年果园的桔子会有个好收成……我也给英子写信，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过得很开心。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在报喜不报忧着，更多时候，我把心里的苦闷和忧愁对着日记倾吐，而在白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则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的生活单调而又平静。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情其实是很偶然发生的。雨婷就是这时候插班进来的，只是因为桌子排满的关系，她委屈地坐在我的旁边。据说她的父亲是个大官，前不久才调到市委上任，她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作文几乎每一次都是班上的范文。对我这样的同桌，她显然是不屑一顾，而我更是独来独往，以同样的冷漠回报着她。在最初的几周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经过半个学期苦行僧一样的寒窗生活，半期考后，我的成绩竟冲到了班级的前列。尤其是作文卷，我写的《故乡的樟河》不仅破天荒被打了一个满分，而且整节课上都被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读和评论。我在位子上，默默不语，转回头，竟看见雨婷悄悄打量我的目光，我的心不觉得怦然一跳。
那之后，我的成绩越来越好，老师和同学开始对我刮目相看，雨婷也开始对我越来越有兴趣，主动和我讨论问题，每一次凑近她，我都能闻到她身上那一阵浓郁的香水味道，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班上的男生都在有意无意地亲近着她，但她居然唯独对我有好感，这多多少少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永远忘不了那个周末，下课后，我帮忙发老师的作文本，然后，我就听到了英子的声音：“阿豪……”
英子怯怯地站在窗外，对着我招手。她的脸给太阳晒得通红，额角的头发却被汗水打湿了，只有头上的那个蝴蝶结，依然红艳的像一团火苗。
“英子，你怎么来了？”
“爸打工去了，所以这次我给你送上来……”
“你该给我打电话，我到码头边去接你……”
“林中豪……”我听到雨婷的声音，不自觉的，我的心里竟有些慌乱，我对英子说，“英子，你等我一下。”
“不用了，阿豪，我马上就走……米我给你摞在宿舍了。这是这个月的菜金，你收好……”
“英子……”我欲言又止。
英子回头对我笑笑，“阿豪，我先走了。”她转过身，我看着她远去的瘦小身影，不知怎么，我觉得心里又酸又苦。
再回到教室，我已经恢复了平静。
“林中豪，谁来看你了？”雨婷笑着问我。
“没什么，我妹妹……”
“我先回家了。”雨婷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轻声地，“你看看你的笔盒……”
打开笔盒，我就看到了雨婷留下的纸条，我的心里开始像小鹿一样跳动起来。
那个晚上是雨婷十六岁的生日，我进了她偌大的房子，成了她唯一的客人。
她的父亲出差了，已经和父亲离了婚的母亲则远在异国。我进来的时候，她正蜷着身子缩在沙发上抽烟，烛光和烟雾中，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
那个晚上，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唱歌，跳舞。我周围的世界在天旋地转着，当雨婷搂住我脖子的时候，我忘记了英子，甚至忘记了那朵红艳艳的蝴蝶结……
（七）
转回头迎着你的笑颜
心事全都被你发现
梦里遥远的幸福
它就在我的身旁
第二天一早，爸挑着两个猪头从男方家回来了。一切都按照樟河传统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大红的花轿已经停在了门口。英子一身嫁衣，在镜子前最后一次做出嫁前的梳妆。那朵蝴蝶结终于解下来了，斜斜地散落在梳妆台上。
在鞭炮声中，英子披上了大红的绸盖。我俯下身子，背起英子。从厅堂到门外，一路是大红的地毯，音乐和鼓点在我们的耳边轰鸣着：“送妹妹，出村口，青山脉脉水悠悠……”
英子在我的背上，微微颤抖着，她在流泪啊，泪水一滴滴落在我的肩头，又凉又冰。我想起了昨晚我们在樟河边最后的对话。
“阿豪，你和她……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大学毕业后不久，她就嫁人了。她的婚礼，我没有参加。”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随缘吧……英子，是我对不起你，你……别怪我……”
“阿豪，如果一切都能够从头开始，那该多好啊。”
“是啊，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说不下去了。
“阿豪……”英子望着潺潺的樟河水，“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你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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