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幅画。
时间是正月十几的清晨,五六点钟。在乡野,天还是黑的,没有路灯,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星星。近处的东西在雾气中可以看出一个轮廓,远处的就完全隐在黑暗中。我要离家,赶一天最早的一班车。但班车时间任性,众口不一,因此只敢早到等着,不敢随意错过。
我穿戴整齐,是一副远行人的模样,离家时还吃了她早起煮的两个糖水蛋。因为从小晕车得厉害,她是不敢让我空腹颠簸的。而她,一套睡棉衣,大概穿着一双棉鞋,应该还套着一个外套。总之是刚起未及打扮的状况。
我们大概等了半个小时。我不知道怎么叫她先回去,像是这种陪伴是理所当然。我们在一个路口,旁边是上百年的古树。这棵古树在我记忆里一直是一个样子,苍老而茂盛,十几年里似乎无一丝一毫的改变。我在左边,她在右边,一起朝着班车来的方向,旁边还有我的行李箱。我们有时站着,但更多时候是蹲着,在还看不到白雾和冷霜的清晨。
路的左边是街道,两边错落着各样的楼房,高高低低,寂静无声。右边的路两旁有一段整齐的行道树,是直而高的白杨。一些不知什么原因赶早的汽车、摩托车,时不时从路两头呼啸而过,带来一两束光,将画面照映得明明暗暗。
我和她时不时说一两句话,无关痛痒,不过是打破寂静与等待的尴尬。令人印象深刻的倒是不远处的一只不见模样的狗,在这灰暗中,像是能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不知从哪个节点开始,断断续续,吠个不停。犬吠之声回荡,更显乡野早晨的寂寥与空旷 ,但却也是莫名的温暖。
我能忆起远处的山,却记不清她的模样。
这是一幅画。在脑海,在心中,时常一闪而过。
(二)
这又是一个送别的故事。
远行的时候,总是要赶早班车,所以,得早起。而且我们村似乎永远都弄不清楚最早一班车的时间,所以,还得尽量早起。
大概四点半起床,要远行的人不敢睡懒觉,并不能任性地倒回被窝。因为怕错过列车,这样的话比较麻烦。两个妹妹还埋在厚棉被里,大概是迷迷糊糊醒过的,不过亲人的一次寻常离家并不足以让她们怅然而起,更谈不上依依惜别。有些失望,但看她们转身睡得香甜,倒便也罢了。棉被的温暖可是要在寒夜远行的我给不了的。
收拾一下自己和行李,隔壁便已亮了灯。一阵窸窣的起床、穿衣、步行声后,门便嘎吱一声响了。老人外面披着一件厚棉袄,脸上还带着睡意,看到我已经起床,便直奔厨房而去了。
吃过两个水煮鸡蛋,另一个老人也已经起床裹好了几件衣服。虽平时冬天总要赖到早饭才起,但孙女离家总要送一送的。装好要我带给同行同学的煮鸡蛋后,便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要出发了。可一个拿着手电筒压低声音嚷着快走不然赶不上车,另一个却不知又搜罗了些什么往我书包里装。
终于成行。走在田野间新修的略显格格不入的水泥道上,更觉冷清。幸好从小陪我长大的满天繁星依旧璨然,还有旁边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被一双布满硬茧和皱纹的手包裹着。大概是因为她比我穿得多,所以她的手也比我的要暖和得多。这也给了她理由絮絮叨叨地说着还是要多穿件衣服,不然怎么样怎么样之类的话。不过,在多年前她再也不能操控孙女身上的衣服的时候,这种絮叨就未曾停止过。
另一个老人坚持拿着手电筒,仔细照亮着前方的路。在没有路灯的乡野,家家都会有一两个手电筒,各色各样。我是一个极易虚荣的人,记得小时候有人夸过我手电筒打的好,所以十几年来我对打手电筒一直有着一股莫名的热爱与自信。但这一天不适宜与他抢着打手电筒。
到了主街,也就是把人送出运回这个小地方的班车会经过的地方。天还是黑的,家家户户都还紧闭着门,没有哪一家可以提供歇脚的地方。但寒风有些紧,所以我们还是找了一个一位修摩托车的叔叔搭在大门前面卖小孩子玩具吃食的棚,躲在里面。棚里搭着放东西的几个小台子都很松软,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站累了也只能虚着坐坐。
那夜非常的静,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吠,就连小时候经常在睡梦里都流水潺潺的小河那时也没有声响。感觉实在是来得早了点,还不知要在这苦等多久,便试着劝他们回去,说自己完全可以一个人在这等。可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个不能顾好自己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放心留我一人回去。在远行之前,能陪伴一会是一会。我是个越长大越不善言辞的人,早不能承欢膝下,逗趣耍乐。所以只是三个人或站或坐着在那等待,并无什么交流。老人也再没什么交代的话,但并不是觉得远方路途已安全无虞,而是儿孙要行的路已离他们越来越远。能交代什么呢?只是有生之年,如果还回来,他们总会在罢了。
不知等了多久,大概是一个钟头,车子总算来了。过完年,很多人都得再次离开,所以虽然是最早一班车,也坐得满满都是人,还有大包大包的行李。我先上去,挤个位置坐下来,行李箱就让卖票的人帮忙提上来放好。两个老人在车门口,还拉着卖票的人交代我是晕车的,得找个舒服点的座位。好像此趟旅程载的只是我一个人。但这是他们宝贵的孙女,不得不远行,希望有人好生相待。
车子很快启程,我甚至还没有听完他们最后叮咛的一句话。
我要远行,而他们是在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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