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市人的心目中,没有哪个地方会比文庙更加重要。正如生活不会间断一般,有关文庙的种种,也早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历经几十年,依然历历在目。
我生在八十年代,并未曾经历过长辈们记忆中的文庙,然而相比如今的小孩,却仍是幸福得多了。
我有个爱看书的父亲,而他有一个贪吃的儿子。因此从小我最盼望的事情便是骑在他的头上跑去文庙。他会买些冷面或是糖葫芦之类堵住我的嘴,然后跑去一个个旧书摊头寻书。
文庙的周围有四条街,除了正门的文庙路之外,两侧分别是老道前街和学宫街,后门则是梦花街,门外不远还有条学前街。那个时候这几条街基本都被卖旧书的摊头占领,点心和其他的摊头也有一些,但并不是多数。当时也没有这么多的车,书摊和寻书的人交杂在一起,也倒无人叫嚷有碍市容云云,摊贩与读者也都很客气,这便是我最怀念的胜景了。当然,文庙里面也有旧书集市,只是一个礼拜只有几天开业,且好书并不及庙外多,要价也相对不便宜罢了。
学宫街上还有一家孔乙己酒家,我和父亲每次寻书都会路过,却从没进门。据说黄酒是绍兴本地正宗的黄酒,然而终究由于价高,未曾品尝过。
从文庙到我家,走路只消刻把钟的时间,然而家父当时在长航局工作,大部分时间跑船不在家,于是再想去文庙,也终究可遇不可求。
后来我也稍微长大,遗传了父亲爱看书的习惯,便会自己一个人跑去文庙书摊找书看。那时正是六七岁的年纪,专找卖小人书的摊头一本一本翻着看。一个小小人自然是不会带钱的,然而摊主倒也不驱赶,反倒很和蔼地搭话。毕竟当时年幼,也不记得曾闹出过多少笑话,却只记得有次同住一起的舅舅提前下班回家,一看家中只有表哥一人顿时吓坏,连忙逼问,又害得表哥被臭骂一顿。
好在弄堂里长大的小人是永远不会在弄堂里迷路的,即使他不记得路名,甚至在从未到过的某处,却依然找得到回家的路。当时年幼的我一次次往返家与文庙,也不曾出过什么事情。
再之后家里从南市搬到浦东,能去文庙的机会也愈发的少了,只知道贩旧书的摊头渐渐减少,点心和其他摊头却越来越多。等我又回南市上初中的时候,整条文庙路已然成为放学之后同学最热衷的美食街,当中还有不少玩具、模型店之类,更是大家趋之若鹜的所在。每到放学,文庙路上便挤满了附近学校的学生。至于庙外的书摊,此时已经几乎绝迹,只在较偏的地方才有一家小书店,文庙书市里的书,质量也每况愈下,后来竟几乎被教材教辅占领,不要说真正爱书的人,连我们这些孩子都不喜去,只有苦口婆心的阿叔阿婆会来这里为自己小孩的未来做些投资。
于是原本爱书人热衷的寻书地,终究变成真正的市集,与书彻底无关了。直到如今,我和表哥每次相见,总会互相调笑“到文庙喝两杯?”,这也算是一种随生活而起的共鸣了吧。
孰料这样的调笑如今竟也不能长久。据说周边的商贩有破坏建筑之虞,即将迁离,未来也尚不知会变成啥样子,但愿不再冒出一个田子坊,像任人打扮的女孩,被推到台前丢人现眼。
这也真是荒谬。文庙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未听闻有人破坏,而我们自己更是视若珍宝。况且保护建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保护、不破坏,大凡有人使用,便会持续修缮。
文庙早不只是一个地名那么简单,不论拆得拆不得,它依旧是老南市的生活象征。然而,如今仅仅一个孰料就能将其一笔勾销,还真是令人不堪。甚至连祖辈生活的南市也早在数年前被撤销建制,不复存在,思想起来,好不伤感。倘若再到下一辈,更只会对长辈间的共鸣目瞪口呆了。
每一个伴随记忆的地方,都如同一面镜子,把周遭的一切变化如实浓缩在小小一方镜面里。然而镜子的命运便是,即使曾有些涟漪,也终于会被换成一滩死水。也罢,也罢,就在心里重开一座文庙好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