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温暖的阳光洒入密林,片片枝叶幻出绚丽的色彩。在树林稀疏处,阳光体贴地抚摸着花草和一座座被花草包围着静静矗立的墓地。
又是一年冬至前的扫墓。我和母亲提着一竹篮,竹篮里照例摆放着鱼、肉、米饭、酒、蜡烛、香。这些是给我墓地里的小叔的。
小叔墓碑上的字迹大部分都已模糊,只1993年建,这几个字可以辨见。1993年,叔叔去世那年,那年我12岁。算来,叔叔在我心脉络里可以追寻的路迹也就7、8年时间。
记忆中一大家子(奶奶、爸妈、大伯大娘)人同吃一锅里饭的年头里,也许是因力气都用在流汗的劳作中,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说话;也许是我家同村里人不同祖宗的一层隔阂,话自然也就停留在彼此面子上的照顾;而坐在饭桌前已是少了些疲劳,少了在外人面前的隔阂,话自然多起来。
一大家子人中也有吃饭不说话,总闷闷的。每次这个人吃饭不怎么夹菜,但饭量还不错,吃饭的速度快,比如同一碗饭,在常人吃来通常要吞个十次,而他只吞个3次左右。所以最先下饭桌的是他。他下饭桌后客厅里必传来“嘭”的一声,这个人就是我小叔。大家已习惯了这响声,不作理会,仍继续细嚼慢咽,仍继续说着在外面无法说或不能说的话。
叔叔饭后这“嘭”的一声,是有他的理由的。母亲告诉我,叔叔年轻时相中了一女孩,女孩也相中了叔叔。女孩聪明乖巧,叔叔老实本分。在多数外人看来,叔叔的选择也是再合适不过----女孩跛脚,叔叔性格内向、脾气古怪,加之戴了顶地主阶级的冒子。
而局外人当中独大伯父心里不认同叔叔的对象。心里不认同,大嘴巴的大伯父自然管不住嘴巴了,他有次在和村里人聊天,不经意间说“娶个脚有问题的,家里农活如何做?”村里人也就不经意地把这话传到了叔叔耳朵里。
叔叔也就从此没有和那跛脚女孩联系了,从此就有了饭后“嘭”的一声。在当时我父亲和母亲看来,叔叔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抗议。因那时不止叔叔,连爷爷奶奶、爸爸都惧怕我伯父,不是因为伯父有武力,是因大伯父掌管经济大权,因大伯父那张极度严肃的脸和对钱财的极度爱惜而建立起来的威望。
叔叔过世后,母亲有次聊天偷偷告诉我,那个跛脚女孩会裁衣,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主要是大伯父嫌女孩家里要的彩礼多了些,他在钱这件事的处理上是自己可以花钱取三个老婆,他的兄弟只能取经济上最划算的老婆。
闷闷的叔叔也有阳光的时候。每年农闲时,叔叔就会被方圆百里的村民们请到自已家里做竹篾活。叔叔会编竹篮、编竹箩框、竹晒谷工具……。有时叔叔去做竹篾活也会带上我,那时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看着叔叔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覆盖一块青黑色布,右手拿一把闪闪发光的短刀,左手拿起已由一整根竹子而对半剥开的竹子,左右手配合极其麻利地把竹子剥成一条条1CM宽厚的小竹片。他可以如妇人熟练地织毛衣一样,眼睛只望着同他说话的人,任凭手中的刀去干活。而我切个菜都会切到指头,对叔叔使刀的功夫是莫大的敬佩。
当那些小竹片,在叔叔娴熟的手艺下,变成一件件精美的成品后,主顾们无不赞不绝口。叔叔也就只在他的主顾们面前无话不谈,和闷闷的叔叔俨然不是同一个人。所以叔叔的篾匠生意永远是好的,其他篾匠没活干,叔叔常常是在家里还没来得及吃顿饭,生意又找上门来了。而老实的叔叔每次挣的钱都一分不留地给大伯父掌管,他自己知道他挣的钱可以取几个老婆。可是叔叔无法预见他的死和“缺钱”有关。
那年,叔叔已是42岁的中年人。奶奶至死未了的心愿是中年的叔叔还没有成家。
然而,叔叔突然就结婚了,结婚的女子我总共也只看过三次。
长兄为父,大伯父“聪明”地尽着长兄的责任。他亲自己操持叔叔的婚事。他请了村里人和外嫁的姑妈以及在城里上班的兄弟来喝叔叔的喜酒,按理必须请的稍远些的同宗兄弟们,他体贴地不请他们,因他不想不给他们添跑远路的麻烦。婚礼要的2对喇叭也不用请了,因女孩是隔壁穷县的,结婚那天就已和叔叔呆在一起了。结婚证也先不办了,办了酒席,上了床,有了娃,这个外县的女人跑不了。
叔叔和那外县女的办完酒后在家里生活了一周左右。有天,那外县女的说要回娘家把她的一辆自行车骑过来。叔叔同意了,可是当时说好的回去三天,都回去一周了,还没有回来,大伯父催叔叔去把外县女人找回来。叔叔却天天只躺在床上了,无论谁同他说话,他都如死人一样没反应。在床上躺了一周的叔叔估计是看透了他的婚姻了,所以他也没去找那女的,何况当时这个女的是伯父托他“好友”介绍的,当时只是看那女的长得还行,又加上人家可怜巴巴地说,她家没有什么人了,也不用彩礼。所以这女的具体娘家在哪里叔叔并不知道。
叔叔更加闷闷的了。他整天整天地闷闷地劳作。那时我总看到他一个人默默地流汗、默默地干活,他的孤独寂寞的身影在我小孩的心里有种严肃感,我不敢亲近他、家里的小孩们也不敢亲近他,他也就更孤独了。
转眼,迎来了1993年的夏天,有天中午,天气异常沉闷。狗儿不停地吐出长长的舌头,知了比任何时间都叫得更响亮、水中的鱼也都浮在水面,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长长的身体。
叔叔一上午躲进密不透风的甘蔗地里拔草,中午13:00多全身汗湿回到家。下午3:00多钟,他突然间头痛欲裂,痛得他不停地发出“唉哟、唉哟......”声,实在扛不住头痛,他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村诊所拿药。
叔叔拿了点药回来,碰见刚从田里回来的父亲,父亲随意问了叔叔一句,这药贵吗?叔叔说要一元多,父亲无心地说了一句,这一点点药这么贵。叔叔突然异常愤怒,对父亲吼道:“我娶老婆省钱,我吃个药也嫌钱贵....”。父亲张大嘴巴不敢出声,直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觉得对不起叔叔。
头痛那天,叔叔没有吃晚饭,大伯和父亲担心叔叔,半夜起来问叔叔感觉怎么样,叔叔说没事。他们就放心地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牵着家里的劳动力---一头性情温顺健壮的大黄牛,不停地更换吃草的地方,想尽快看到牛吃饱后它的肚子两头尤如各装了大大的箩框的样子,还有一路上牵牛回家,能得到村里叔婶的夸奖和把我作为榜样教育他们还在睡懒觉的孩子。“平平,快回来!”我听到堂妹在我的不远处的桥上叫我。
“还早呢,今天这么早就吃早饭?牛还没怎么吃饱”我回答
“快回来,快回来.....”堂妹只是不停又急切地说。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早回去,她只是低下头沉默。因她的沉默和她往日快乐的性格不同,我纳闷地跟着她回到了家里。
“回去磕个头”堂妹站在客厅外面,手扶着门,低泣着同我说。
“难道叔叔....?”我还没有说完,堂妹点了点头。
我惶恐地走进叔叔房间,阴暗的房间里点上了蜡烛,烛光照在古董似的大床上,照在叔叔平静的脸庞上,这会儿他不闷了。和我7岁那年,奶奶也平静地躺在古董似的大床上相比,叔叔还没有穿上青黑色的新衣服和青黑色的布鞋、还没有红布来遮盖他的身体、煎鸡蛋也没有覆盖在他嘴上......,这次又是长兄为父的大伯亲自操办,这次大伯没“缺钱”了,叔叔这个年纪过世应该要准备的他也都准备了,可惜叔叔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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